毋庸置疑。
    林月盈选择了今天。
    她不喜欢把所有惊喜都留在最后——吃巧克力甜筒要先吃掉所有最爱的巧克力,喝珍珠奶茶要一口气吃掉所有的焦糖珍珠,生日礼物先拆秦既明送的。
    她是享乐主义,最爱的诗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她不会将收到的所有美丽花朵攒在一起,她不想一口气欣赏它们不再新鲜的疲态。
    秦既明履行承诺,林月盈喜欢,那就买。下午便陪她去逛街,去看她喜欢的那个包,恰好有她想要的尺寸和颜色,立刻刷卡签字。
    在为妹妹的开心付费这件事上,他从未皱过眉。
    林月盈这才稍稍开心一些。
    她现在正值生理期,情绪波动大,偏偏亲哥哥——林风满——血缘上的亲哥哥,每周坚持不懈地发消息,要她今年八月十五一起吃团圆饭。
    ……团圆,团圆。
    林月盈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可笑,心里更是一片悲凉。
    林月盈并不是被父母所期待降生的,在她未诞生的那些时候,计划生育严格,尤其是有一份铁饭碗的人家里,除非第一个孩子有缺陷,否则绝不允许第二个孩子出生。
    她哥哥林风满在七岁那年诊断白血病,医生建议他们父母再生一个,倘若血液配型成功,第二个孩子的脐带血便可以救助林风满。
    林月盈载着这样的“任务”在这个世界上诞生。
    林风满的病如愿治疗成功,襁褓中的小林月盈也顺利完成她的任务。等林风满顺利出院后,抚育林月盈长大的事情,便成了令夫妻俩“痛苦”的导火索。
    他们本来就只想要一个孩子,没有多余的爱分给这个计划外的孩子。更不要说林月盈实际上是早产儿,在保温箱中住了足足四十五天,先天不足,好像昭示着她未来的难养活和麻烦。
    三岁之前的林月盈孱弱,易生病,稍微一着凉,就要发起高烧。
    在林风满已经成功治愈、并且聪明健康又机灵地叫着爸爸妈妈、满世界乱跑的情况下,不再具有治疗用处的林月盈,显然是一个“累赘”。
    后来父母感情破裂,法院虽判处夫妻双方一人一个孩子,但林月盈的生母并不想要这个痛苦的根源,将她抱去林爷爷家后,丢下孩子便离开,踏上去加拿大的飞机,再未回国。
    这些事情原本是秘密,长辈们都觉得不光彩,皆守口如瓶。只林月盈,偷偷听到一句。就连林风满,也不知道林月盈的脐带血曾治愈他,他只记得自己小时生了一场大病,而妹妹在这个时候降生,父母不停吵架,争执……
    俩兄妹之间的关系也不好。
    林月盈从心里否认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她只认秦既明,只认夏夜抱着她去看萤火虫的秦既明。
    秦既明不能送她去上学,监督她收拾好行李,被子和洗干净的床单,一样一样地整洁叠起。生活用品,喜欢的零食,满满当当,装满一个又一个行李箱。
    他还提到,明日,宋一量的弟弟也会去。
    林月盈问:“一量哥的弟弟叫什么?宋一桶吗?还是宋三斤?”
    秦既明说:“宋观识。”
    林月盈评价:“听起来像古代人的名字。”
    有着古代人名字的宋观识,虽然在阳光和袋鼠同样充沛的澳大利亚长大,但有着腼腆易害羞的性格。他皮肤很白,太阳一晒就红彤彤的一片,穿整洁的白衬衫,斯斯文文地系着领带,会用一双澳洲野狗般黑黑亮亮的眼睛注视着林月盈,脸红红地小声叫她,月盈。
    声音微乎其微,要离很近才能听得到。
    林月盈对宋观识很客气,已经是她现在所能给予的最大礼貌。
    她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生理不适,小腹有着钝钝的坠感,时伴有连绵不断的微弱绞痛。早上秦既明要早起去机场,因睡眠不足而导致的疲倦令林月盈错过了闹钟,没能面对面地和他告别、祝他出差愉快;秦既明给她留的早餐是柔软的小笼包和甜糯的八宝粥,林月盈想拌水果沙拉,却在切圣女果时不小心划破手指……
    今天是不愉快的一日。
    林月盈给林风满连续发了十条骂对方是笨蛋的短信,也没有消除这种不愉快。
    左手中指上包着印有蝴蝶结的创可贴,林月盈拉着行李箱,宋一量和宋观识登记结束,抱着她的行李往楼上送。现在是早上九点钟,秦既明应该已经登上飞机,女生宿舍楼里人不多,空荡荡的。
    林月盈是宿舍里第一个抵达的人。
    统一的上床下桌,林月盈的床铺在与阳台只隔一层玻璃窗的右侧,还剩下一个包裹,宋一量和宋观识没让林月盈下去,只让她先做着休息一会儿,他们下楼搬,上来时顺便带些饮料,问林月盈想喝什么。
    林月盈说:“矿泉水,谢谢。”
    宋观识问:“你不喜欢喝有味道的东西吗?”
    “啊,不是,”林月盈解释,“我家里好几位长辈都有糖尿病史,不排除家族遗传的可能性,所以我平时会注意一些。”
    也不是平时会注意。
    只是秦既明会注意。
    宋观识默默记下,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原来是这样呀。”
    兄弟俩走了,林月盈在宿舍里站了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阳台,一丝顽固的光透入,洒在她桌子上的摊开的笔记本。
    读大学后,林月盈很少再使用纸质的笔记本,她习惯了无纸化的学习,只购买了两个笔记本平时打打草稿,以备不时之需。
    一年了,一个笔记本也就用了不到二十页。
    放假的时候,林月盈也没带走它。
    独处是惆怅的酵母菌,林月盈抬手,点了点这个被阳光眷顾的笔记,看清上面一首没抄完的英文诗。
    是jorge luis borges的《two english poems》。
    这组诗的第二首颇为出名,常常被用来告白,第一首知名度没那么高,流传度也不够广。
    林月盈读不懂,她一开始想抄录下完整两首,但那时只抄了一首,便觉得无聊,停下笔。
    手机响起,林月盈打开,林风满给她发了消息。
    林风满:「爷爷去世这么多年了,你也为他想一想」
    林风满:「老人哪里有希望子孙反目成仇的」
    林风满:「爸爸这几天生病,发烧了也一直叫你名字」
    ……
    林月盈不说话,她将手机搁在桌上,没有回林风满的消息,而是点开秦既明的头像,给他发一条消息。
    林月盈:「秦既明」
    林月盈:「我看到了好多家长送学生」
    林月盈:「忽然间特别特别想你」
    发完后,她知道对方现在在飞机上,多半看不到这条消息,只是想要分享自己此刻的心情。
    低头,林月盈看那首未抄录完全的诗。
    「the useless dawn finds me in a deserted street corner;
    i have outlived the night」
    (无用的晨曦在空寂的街角找到我,我比黑夜更长久)
    手机震动一下。
    咦!
    林月盈直起身体,满怀期待地去看。
    啊。
    不是秦既明,而是中国移动,邀请她升级流量套餐。
    林月盈抚摸着手机,失落地删掉这条短信。
    「nights are proud waves; darkblue topheavy waves laden with all the hues of deep spoil, laden with things unlikely and desirable
    (黑夜是傲慢的海浪:深蓝色、头重脚轻的波浪满载各种色调的深腐泥土,以及不真实的渴望)
    …」
    unlikely and desirable
    林月盈侧脸,往窗外看,碧空万里,白云连绵。
    秦既明应该在高空之上休息。
    她按了按太阳穴,好将那些不真实的渴望从脑海中按走。
    耳侧已经听见宋一量和宋观识兄弟俩的交谈声,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笑声阵阵,伴随着宋一量拍自己弟弟肩膀的声音,隔着空寂的长廊传来。这样的热闹和林月盈是无关的,她在今日只是一个不幸运的小倒霉蛋。
    学校周围永远不缺好吃的餐厅,未必有国贸那边的好风景好环境,味道却不一定逊色多少。东西全搬完后,林月盈表示请他们俩吃午饭,带他们去了附近颇受学生喜欢的一家私房菜馆。
    点菜中,宋一量电话响了,他先出去,示意两个人继续聊天。
    宋观识将自己的椅子挪到离林月盈很近的地方,礼貌地问,可不可以和她看同一份菜单。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林月盈不习惯和刚认识的异性离太近。
    林月盈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服务员,现在店里客人只有他们这一桌,大约人手不够,服务员刚才去了后厨。
    于是她说了声好,将菜单推得离他近了些。
    宋观识很久没有回国,对每一道菜都充满了兴趣,不停问她,这个菜好吃吗,另一个菜的主要原料是什么呢?
    林月盈一一回答。
    她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似乎宋一量故意出去接电话,故意让她和宋观识单独相处……不对,秦既明也说了,今天宋一量和宋观识也来送她。
    秦既明也知道。
    想到这里,林月盈有一点焦躁的难以置信,她的精力已经无法再集中到眼前这份菜单上了,也不能再冷静听宋观识说话。她的脑海像夏末的荒野,有风在她脑海中反复跳跃着刚才看到的诗。
    「
    …
    the things my hungry heart has no use for
    …」
    那些我焦渴的心无用的东西。
    这种情绪的出现让林月盈惊颤,她怔怔想,自己现在在为什么焦躁不安,在为什么失落。
    旷野里有无尽的野草,放肆疯长。
    酷夏让他们都忽略了。
    日夜相处,耳鬓厮磨,撒娇,亲昵,柔软的拥抱,习以为常的触碰……
    宋观识说:“……月盈,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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