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娘有样学样,也随手翻开一本瞧起来,她拿的是去年五月的,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五月初八,伙计丁一摔坏茶壶预扣工钱十文’,然后是‘五月初九,购火柴十盒五三文钱’,陈五娘皱着眉头放下手中这本,又取另外一本翻看。
    这本记录的是‘五月初一,销熏鱼四尾,余十二尾’,接着还有‘销花生九斤,余二十三斤’,陈五娘看的有些头大,她虽然没有掌管过酒坊、杂货铺这样大的商铺,但她明白店大诸事繁琐,账册记得这般细致,全部看完是巨大的工程。
    陆彦生笑着将账簿搁下,“不用全看,有句话叫‘举网以纲,千目皆张’,意思说只要提起起渔网上的大绳子,渔网上的眼自会一个个张开。”
    “所以我们只看总账簿即可,看到有疑之处,再寻明细账簿查看,若还不详尽,则寻管事的来问。”
    陈五娘恍然大悟,笑着说,“七爷说话就是有学问,你说的这个渔网,和戏文中唱的‘擒贼先擒王’是一个意思嘛。”
    “差不多。”陆彦生赞同道。
    这一箱子账簿少说也有七八十本,存在架子上积了不少灰尘,灰吸多了容易咳嗽,陈五娘担心陆彦生受不了这些灰生病,就让王林王森将木箱子暂时放在书房,然后将总账簿全部取出,另外用小木箱装了抬到院子里,用鸡毛掸子挨个掸去灰尘,再晒上半天的太阳,干净了再抬到房中给陆彦生看。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看账簿的日子了。
    陆彦生看得比较快,往往他翻四五页小娘子才翻一页,还经常停下来指着账簿上的某个字,或者某句话问这读什么,这是何意,陆彦生歪头去瞧,然后指着账页细致的说与她听。
    进屋添茶的王森看到这一幕丝毫不怀疑,如果是他问了一个又问一个,七爷会烦的揍他,哎呀,七爷对七夫人可真好哇。
    从主屋出去以后,王森迫不及待的和哥哥说了,王林握着炭块一脸的无奈,“你能和七夫人比吗?”
    王森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一个劲的摇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啥意思?”
    王森嘿嘿嘿地笑了,“我以后要是娶了媳妇儿,我也要对她这么好,一起嗑瓜子,一起吹风,一起吃饭。”
    “……”王林没理,王森开始馋媳妇儿,他只想做七爷最好的手下,周管事就是他的目标。
    ……
    夏日里只有早晚时是凉爽的,太阳稍微升高一些就满室燥热,陆家还没富到有单独的冰窖储藏冰块,取凉的方法除了多载树木外,就是用井水浇地,把被日头晒得滚烫的地淋湿了可消暑气,再往屋里多放几盆水,加上听雪堂的位置好,不当西晒,所以还算好。
    尤其是陆彦生,作为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这样的温度于他而言正好合适,于陈五娘来说就有些燥热了,自打彻底入夏,小娘子手里的团扇就没离开过身,这团扇是陆何氏叫人送来的,精巧,扇柄细长用桃木做的,扇面上画着美人图。
    女子大约就天生喜欢这些精巧漂亮的小玩意儿,陈五娘好好的稀罕了几天,早上陪陆彦生锻炼的时候团扇在手,练字读书的时候也要扇两下,就连用饭时团扇也在一旁。
    这日用点心时,陆彦生看看扇子,又看看陈五娘,没有说什么,小娘子顾着吃豆糕也没留意,待她出屋一会儿再回来时,却发现陆七爷捧着扇子正细致的翻看,扇面、扇柄看得格外仔细。
    “彦生,原来你也喜欢这扇子,我就说它好看,你非说花哨,怎么口是心非呢。”
    陆彦生赶紧将团扇搁下,“我没有。”
    陆七爷只是有些吃味,陆何氏送的团扇陈娇爱不释手,二太爷送的糕饼她吃一次就叹一句二太爷的好,仔细想来,他好像还没送过陈娇礼物,既然她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小扇子,陆彦生决定再寻两把更好的给她,让她日日拿在手上,每时每刻惦记他的好。
    方才趁陈五娘出去,正是在研究团扇的材质。
    可惜命令通传下去,扇子还没寻好,陈五娘就把精致的小团扇换成了大大的蒲扇,为了防止蒲扇边缘开裂,小娘子问田婆子要了一截碎布,给蒲扇包了一圈花边。
    陆彦生看着蒲扇久久挪不开目光。
    “你嫌它土啊?可它风大。”陈五娘说完怕陆彦生不信,用蒲扇对着他用力地扇了好几下,一阵阵凉爽的风迎面扑来,把陆彦生吹笑了,是他不懂陈娇的心。
    她稀罕那柄团扇是因为之前没见过,贪个稀奇,小小的团扇精致有余而实用性不足,还是蒲扇的风来的实在,他既要送,就该投其所好,而不是盲目跟风。
    陆彦生想了想,霎时间明白了二太爷的深意,二伯不愧为一家之主,寥寥几面就知陈娇最爱吃,那晚送了一大摞糕点给她,让她大为欢喜。
    还是送吃的好,于是下午周管事例行来汇报事务后,陆彦生吩咐道,“去寻几罐蜜饯来,要好的,直接交给我,莫叫夫人看见。”
    周管事心道这真奇怪,难不成七爷要背着夫人吃独食?不过一位优秀的管事定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主子的私事少管,于是他什么也没问,点头说好,定尽早去办好。
    这日午歇以后,田婆子送了水进来让陈五娘与陆彦生洗手净面,一日之中,正午过后最热,午歇总要出一脸薄汗。陈五娘伸了个懒腰,扯下面架上的两块棉帕浸湿,清凉的水带走燥热,让人心神一震。
    带一朵绣花的棉帕是陈五娘的,另一块纯色的是陆彦生用,小娘子将棉帕拧好递给他用,擦干净脸上的汗意后长吐了一口气,午歇之后照例要看账簿了。
    他们在屋里看总账簿,周管事手下的人也没有闲着,散出去打听外面的事情,比如铺子周围的客流、交通及竞争对手,还同三教九流打听各地的灾情,各处消息皆要,多多益善。
    对,这叫高瞻远瞩才能运筹帷幄,世道太乱,耳目灵通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陈五娘又增添了一点见识,陆彦生说的每条道里她都尽可能的记在心中,如果太深奥记不住就写在纸上,小娘子一点点吸收这些东西,总觉得这些知识以后会有大用处。
    账簿上都是数字,枯燥程度比四书五经还高,陆彦生看了半本捏了捏眉心,侧目发觉小娘子看的慢但津津有味,不觉莞尔,下一秒陈五娘感叹道。
    “这账簿后面都是钱,好多的钱。”
    敢情她喜欢的是钱啊,陆彦生福至心灵,或许一切的礼物都不如一颗银锭来的妙。
    ……
    不知不觉小半月过去,已至七月下旬。
    这日二爷风风火火的从地里回来,二夫人早年病逝,二爷还有房姨太太,不过至今没有扶正,见老爷回来了,姨太太赶紧从井里拿出凉滋滋的罗汉果茶叫他喝了解暑气。
    二爷端着碗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最近二爷住在田地边的小房子里,好几日不曾回陆宅,姨太太有很多话要同他说,顺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没待她开口,二爷将空碗往桌上一撇,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哥在家吗?”
    大爷和二爷的院子隔得远,不过姨太太和大夫人关系不错,时常走动聊天儿做绣活,二爷不在家的时候,姨太太一天能去两次。
    “应该在,早上听大夫人说大爷下午回。”
    话音刚落,二爷霍然起身出门去了。
    “唉。”姨太太遗憾地叹口气。
    二爷着急去找大爷,说的还是商铺的事情。和性子急躁说话粗声大气的二爷不一样,大爷比较斯文儒雅,身材高瘦,二爷到的时候大爷正拿着鱼食喂院子里缸养的金鱼。
    这几尾鱼养了多年,胖乎乎的,正摇着尾巴在水中游曳。这种斯文人才喜欢的玩意儿二爷一点都不感兴趣,知道二弟不喜欢,大爷便没叫他欣赏,而是笑着说,“老二可是稀客,到屋里坐,我让你嫂子给你泡壶好茶。”
    “大哥,我来同你说正事的。”二爷开门见山,“这半个月过去了,老七只翻看了账本,旁的什么事都没有管,这样下去还了得,等两个月过去,我看铺子就剩下一个空壳了,再说,他从小读书厉害,不代表做买卖在行,何况他将来还要继续读书考功名,铺子就算到了他手里,将来也没余力管束,还不是和从前一样!”
    “不知道老七是怎么鬼迷心窍了,我真怀疑他的病没有好透,行事和之前太不一样。”
    大爷习惯了二爷的粗嗓门,耐着心听完,叹了口气,“这铺子本来就是三房的东西,你我只是暂且代管,老七要收,我们怎么拦,久病的人大愈,心境起伏大,他性子有所转变也正常。”
    说完大爷看了二爷一眼,“你以后说话也注意些,不要想什么说什么,明明一片好心,叫你这张嘴说出去就变了滋味儿,难怪二太爷揍你。”
    “儿子挨老子的打天经地义,我不丢脸!”二爷倒是个想得开的。
    继续同大爷发了一通陆彦生的牢骚后,见大爷没什么表示,二爷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放下话,“我不会由着老七胡来,铺子是三房也是整个陆家人的,咱家还没分呢。”
    他吵吵嚷嚷地走了,大爷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泡的上好龙井二爷没喝两口,他不舍得浪费,将剩下地喝了个干净。
    待在房中给孙儿做肚兜的大夫人听见脚步声,知道二爷走了,便撩开门帘走出来,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说,“和二爷说话一不留神耳朵都得聋,二太爷是他的亲爹,他说话自然是有底气,我们大房不一样,牵一发动全身,嘉轩还是个孩子,咱们还要为他筹划呢。”
    说到陆嘉轩大爷就冒火,“都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人,还叫孩子?老七比嘉轩还小两岁,看看老七再看看嘉轩,简直气死人,这个逆子,当初就不该要他。”
    原来五爷出事以后,陆嘉轩竟然去跟二太爷求情,气得大爷把他拖回来抽了一顿,现在还锁在院子里思过,免得他又跑县城去探监。
    老五啊老五,就当没这个亲弟弟了。
    “哎呀,对了。”大夫人见男人生气了,赶紧换了个话题,“钱姨太跟了二爷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爷还不将她扶正,钱姨太气得够呛,总和我念叨,不知道什么时候啊能得偿所愿。”
    大爷对女眷之间的八卦琐事并不感兴趣,他站起来道,“这看老二的心意,你不要乱帮忙,我去书房看账本。”
    大夫人点了点头。
    ……
    隔日是个阴天,终于飘了几朵云来遮住骄阳,两驾牛车在路口相错而过,往县上来到安山村去的是一对新婚夫妻,而从安山村出来到县里去的则是个郁郁寡欢的妇人。
    因为天气炎热,两驾车都没有放车帘,忧郁的妇人看着甜蜜的小夫妻,眼底流露出羡慕,叹息道,“谁见西风独自凉。”
    过了一个时辰,听雪堂的院门被叩响,是门房派的一个小厮,小厮大概从没有和听雪堂有过直接的接触,对七爷的印象还停留在‘疯子’的阶段,把门叩开以后结结巴巴地说,“有人来拜访七爷,说是七爷的同窗,递过信儿的。”
    王森把门拉开,下巴一点,“我知道。”
    小厮松了口气,赶紧一溜烟的跑走了。
    门外站着的年轻夫妻正是方才牛车上的那对,男的满脸书卷气,读书人的身份不用介绍,光凭肉眼就能瞧出来,身边站着的是他的新婚妻子,鹅蛋脸,白皮肤,笑盈盈的瞧着天真面善,陈五娘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和五夫人有几分相似呢。
    “谨之,我来看你了!”那书生叫许巍然,是陆彦生的昔日好友,二人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一听说陆彦生病情好转已然大愈,好友便迫不及待的带着妻子来拜访。
    好友久别相见,当然有许多的话要聊,四人坐在一起喝了几杯茶,寒暄几句以后,徐巍然便拉着陆彦生说要下棋,之前读书时陆彦生是书院的棋神,许巍然是手下败将之一,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看了不少棋谱,今日相见,急着要一雪前耻呢。
    陆彦生抿了口茶,见陈五娘和好友的夫人聊得来,边答应了,和许巍然去书房下棋。
    陈五娘本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从小便在一群婶婶娘娘间长大,喜欢也擅长与人打交道,可惜陆家的女人们一个赛一个的有城府,陈五娘不喜欢她们,除了陆彦生,就只能和田婆子说话儿,无聊的很,现在见到年龄相仿的女子,加上许妻性子温和,二人自然聊得来。
    许巍然的妻子比陈五娘大两岁,叫宋采儿,两个大男人走了以后,她俩聊的更欢了,一边吃点心一边喝茶,说说笑笑的,陈五娘还带她出去看南瓜苗,并一一指给她看,看着植物一点点的长大,陈五娘特别的有成就感。
    “长得真好。”宋采儿夸道,说完环顾着听雪堂的院子,“这院子也漂亮,总是听我相公提起你们,今日总算见到了。”
    陈五娘见陆彦生看到许巍然后心情特别好,那种放松和惬意是装不出来的,她希望陆彦生能经常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便对宋采儿道,“以后我们可经常走动,欢迎你们常来,以前七爷身体不好,不便见客,现在大好了,见了你们很高兴的。”
    书房里,许巍然和陆彦生杀了两局,毫无悬念又输了,在下棋上陆彦生从不放水,能让对手输多惨就多惨,许巍然哀嚎起来,“又输了,不玩了。”
    说着用手将棋盘搅乱,他看着心烦。
    陆彦生笑笑,和许巍然下棋就算赢了也没多少快感,他棋艺太差。
    “你何时回书院?”许巍然过足了棋瘾,问起了正事。
    他们都是县学的学子,去年初准备一起到州府参加乡试,后来陆彦生受伤,便一直在家养伤,没有去过学院,而许巍然乡试落榜,回来继续读。
    数万名学子参加乡试,能上榜的不过百人,多的是人落榜,因此许巍然没考上不算稀奇事。
    “不回了。”陆彦生说道。学堂有公立和私设之分,公立的首推国子监和四大书院,不过远在京城,且入读资格难得,非达官显贵不可入,其次是各州府的官办学院,最末等则是县学,县学里教的都是书本知识,他在家自行默读即可,不想再去。
    闻言许巍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去了。”
    到州府参加了一次乡试后,他增长了不少见识,才明白所学所思之浅薄,正想换个学院读,便邀请陆彦生一起去州府的学院读书,州府的学院每一季度都举办考试,以他二人的资质,考上不难。
    陆彦生看了看自己的腿,离痊愈还有小半年的时间,且州府的书院也一般,他有别的想法,不过此时言之尚早,便说,“我抽不开身。”
    许巍然叹了口气,有些遗憾。
    ……
    到了晚上,陆彦生听见陈五娘吩咐田婆子准备好八角、桂皮、茴香等大料,不由得发问,“你要做什么?”
    小娘子开心地转过身来,“宋采儿说要送我两只大兔子。”
    原来下午给宋采儿看过南瓜以后,陈五娘说将来南瓜结了果,要挑几个大的送给她吃,作为礼尚往来,宋采儿便说自己喜欢养兔子,毛茸茸的很可爱,下次来时抱两只来给陈五娘,并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陈五娘砸吧一下嘴,“颜色不打紧,我喜欢胖些的。”
    宋采儿懂了,“我挑最肥的送给你。”
    “她真好。”小娘子仿佛已经看到了麻辣兔丁,红烧兔肉,酱兔腿在对着她招手,想一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陆彦生想了想,他怎么觉得许夫人原本不是这个意思呢。
    不过,陈娇爱吃就让她吃,陆彦生就喜欢看她吃饭的样子,特别的可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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