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的郁含朝,不过将将十六七岁的样子,侧脸的棱角都不甚分明,道袍的材质也十分一般,较后来当上剑尊后自然差之远矣。
    江宴秋甚至眼尖地注意到,对方线条流畅分明的指骨,还泛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刚在哪里的冰天雪地挨过冻一般。
    原来剑尊大人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曾来过观剑洞,甚至这个年纪的剑意和剑法,就有被收录进幽冥寒昙的资格。
    着实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看着对方那张冷淡中有些惊讶的小脸……
    这也太可爱了吧啊啊啊!
    江宴秋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怜爱之意,甚至想疯狂揉搓小郁含朝的脸蛋。
    要知道,在他们这代人有记忆、能识字以来,剑尊就已经是“完全体”了。
    冷漠、威严、强大,代表着战无不胜、无可匹敌的力量。
    甚至江宴秋本人见过的郁含朝,也总是游刃有余,无比强大,万事万物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而现在……
    小郁含朝谨慎地握着剑,质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此处?”
    留在幽冥寒昙幻境中的,只是一抹执着又顽固的记忆碎片。
    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并不是灵体本尊。
    他语气淡然,紧握着剑的手却出卖了他。
    哦豁……
    江宴秋双眼微微眯起,简直要压抑不住内心的坏心思。
    这是什么?少年版剑尊?欺负一下(……)
    这个时候的郁含朝,甚至还没有得到自己日后名动天下的佩剑,“十大名剑”之一的寒霜。
    他手里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
    江宴秋眼珠子一转,故意装出一副同样焦急的样子,坏心眼道:“你没听说过吗?这是只有向陌生人说满一百句真话才能出去的小世界!”
    小郁含朝:“……?”
    他缓缓道:“这玩笑并不好笑。”
    江宴秋心里简直要笑疯了,故意挨挨蹭蹭挪到郁含朝身边,逼真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捂着胸膛,凄凉道:“我骗你做什么,你看,这就是我先前说了假话的代价。”
    ——实际上,那口血其实是先前跟人打斗受的内伤,早就好了,只是一口浊血罢了。
    但他这幅凄惨的样子和悲凉的语气,估计还真把涉世未深的年轻剑尊骗了过去,谁看了不痛斥一声人心险恶。
    少年剑尊明显吓了一跳,本来还因为江宴秋的接近肢体僵硬,恨不得把人一剑扫出三丈远,现在也只得强行忍了下来,甚至还主动扶了江宴秋一把,犹豫着问道:“你……没事吧?”
    江宴秋简直要笑疯了,把半张脸埋在袖子里,疯狂咳嗽来掩饰自己下一秒就要笑场的演技,差点没把自己咳断气。
    好不容易缓过这阵儿,他露出个无比叹息的神情:“无妨,像我这种对修真界没什么贡献,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一事无成的人,死也就死了,把我卷起来往路边的乱葬岗一丢就行。但少年你这么年轻,还这么年轻有为,可千万不能步我的后尘啊。”
    他拿出毕生十二万分的演技,严肃地看着郁含照:“在这方小世界,一定不能有半句假话,知道了吗?”
    郁含照:“……”
    他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竟、竟然真的信了……
    江宴秋心里已经笑得快不行了,扯了扯郁含照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并排坐下来。
    有一说一,剑尊的私人辅导他都享受过不知道几百次了,别人眼中天大的馅饼儿、世间绝无仅有不能错过的机会,他倒十分奢侈地不是很看重。
    此时此刻,疲惫突然后知后觉地涌上,他只想在这方幻境的角落坐一会儿,跟少年剑尊天南海北、漫无目的地聊聊天。
    可怜小郁含朝向来克己守礼,行事端正,连袍角都不染一丝尘埃,此刻却被江宴秋浑不在意地扯着袖子一起坐下,着实是天底下头号胆大妄为的恶霸行径了。
    江宴秋拉了一下。
    没拉动。
    郁含朝微微垂眸看着他。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少年人淡漠的眉眼一半被光线的阴影笼罩,不知为何,竟带着几分戾郁之气。
    江宴秋这才注意到,他左半边脸的颧骨处,竟还有一小块青紫色的擦伤。
    江宴秋微愣了一下,很快手上加了些力气,有气无力地咳道:“少年哟,我……咳咳,我怕是快不行了……这恐怕是我最后的愿望了,你能坐下来,陪我这个将死之人聊聊天吗——得说真话哦,不然会受到这方世界严峻的惩罚!”
    他咳得有气无力,楚楚可怜,唇瓣被刚刚咳出来的那口血染得嫣红,竟有种惊心动魄、无比脆弱的美感。
    郁含朝抿了抿唇,眼角的郁色并未褪去。
    但好歹是坐了下来。
    只不过江宴秋是随性地盘腿而坐,他则是将衣角都掖好,十分规矩地跽坐。
    这处的幻境还挺漂亮。
    看位置,好像是昆仑后山的某处地方,抬头能看到无垠的夜空。
    江宴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星斗,突然问道:“道友,来了昆仑之后,你开心吗?”
    郁含朝:“……”
    少年闭目养神,似乎是懒得理他,一言不发。
    江宴秋用手肘捣了捣他的侧腰:“说嘛说嘛,还记得必须说满一百句真话的设定吗?要想早点出去,道友你就得对我坦诚相待。”
    他说得煞有介事,差点连自己都给骗了。
    郁含朝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开心如何,不开心又如何,很重要么?”
    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江宴秋立即来了精神:“当然重要了,咱们当剑修的,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只有拥有良好的体魄和精神,才能为昆仑再奋斗五十年!”
    等等,对修士来说,“再奋斗五十年”是不是类似于祝老人家“长命百岁”,比起祝福更像诅咒来着……
    他咳了两声,改口:“……五百年。”
    “练剑开不开心呀,在问道峰有没有交到好朋友呀,遇到极品有没有狠狠扇他们脸呀……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他笑眯眯道:“只有保持良好的心情,道心才能澄澈,才能更心无旁骛地练剑嘛。”
    他瞎说八道的一通歪理,也不知被小郁含朝听进去了多少。
    良久。
    身旁的少年嗓音淡漠:“无所谓。”
    他眉眼间翻腾着无边的戾气:“我不在乎。若是有人想对我指手画脚,胆敢欺骗我、背叛我,对我做出不利之事,那杀了就行。”
    他冷漠道:“只要我的剑够强,他们就会乖乖闭嘴了。”
    江宴秋:“……”
    小哥哥,你这心理问题好像还有点严重啊。
    他想起了某个神奇的传闻。
    说郁含朝刚被接回昆仑的那几年,其实在门里的待遇很一般。
    老掌门虽然心中疼爱他,却忙于俗务,再加之见到那张与其母肖似的脸容易触景生情,思及故人,因此很少亲自过问郁含朝的生活起居。
    而造成还是个小团子时期的郁含朝备受欺负的原因,除了老掌门的看重却不作为、有意无意的忽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有人传言,他是曾经下落不明的郁清仙子,跟魔族苟合后生出的孽种。
    当时魔族尚未式微,仙魔大战一触即发,最美丽、最尊贵、最圣洁的郁清仙子,竟然生下了一个魔物的孩子,怎么能叫人不无比愤怒?!
    什么,你说仙子有可能是被迫的,并非与那魔族两情相悦?
    可那也是她的不对!被反问那人斩钉截铁道,作为仙门正道,又是女子,她难道不应该把贞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宁死不屈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她也并非全然无辜嘛!
    当时世人对魔族的厌恶和恐惧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虽然老掌门数次怒斥,甚至不惜大动肝火,使用了各种测试血统资质的方法,证明郁含朝并非仙魔混血,但还是挡不住芸芸众生悠悠之口。
    毕竟谁不知道老掌门对他那郁师妹少年时期就芳心暗许,说不定就是为了掩护老情人的儿子,暗中做了手脚呢?
    在江宴秋后来那个年代,已经鲜有人敢提起此事了。
    当事人不是已经作古,就是讳莫如深。
    堂堂剑尊,仙门正道的守护神,怎么能跟魔族扯上关系?!万一哪天把人刺激到了真翻脸了,仙门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可对现在的郁含朝来说……
    不是这样的。
    此时此刻,就是他真实经历着的一切。
    就连脸上的伤,恐怕也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他在宗门独来独往,没有师尊,没有朋友,当然也没有要好的同门。
    他们唾弃他,鄙夷他,又惧怕他。
    年少的郁含朝独自行走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和衰败凄凉的古城,独自打磨着自己的剑,只有朝露和月辉作伴。
    哎。
    江宴秋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就像是有人往他心中的池水里投掷了几根石子。
    有种并不深沉,但很绵密的酸楚和刺痛。
    “怎么,你也怕我吗?”郁含朝突然转头问道。
    少年人英俊又青涩的眉眼,却因为那抹戾气显得有些与年龄不符的不和谐之感。
    江宴秋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要看看我的剑吗?”他突然问道。
    打架打累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凤鸣:“?”
    它一脸懵逼地被主人拔下来,塞到了另一个怀抱中。
    郁含朝瞥了一眼,并不动作,也不接过。
    ……然后被江宴秋强行把剑塞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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