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盔甲上沾满泥土,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胡子拉碴,脸颊都瘦得凹进去,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放光一般。
    至于他的经历,又是一段奇遇了。
    当初护城军和流民被判官笔一起打包带走,竟然把他们传送到了百里之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头。
    最妙的是,这座山的山大王是个开了灵智的低阶妖兽,差不多有炼气巅峰的修为,杀个把凡人就跟喝水一样。
    但传送过去的,是乌泱泱几千号人,还是最彪悍的那批流民和训练有素的官兵。
    双方对峙了两天一夜,护城军和流民被迫达成统一战线,一起对付山大王和他手下的小弟。
    他们东躲西藏,极其狼狈,一起猫在山洞里躲避袭击,一起喝泉水、吃野果,反而在这种极端情景下被迫放弃敌我纷争,开诚布公地聊了聊。
    大部分有良知的护城军本来就对吃不饱饭,迫不得已揭竿而起的流民怀抱着深深的同情,得知他们破灭的家乡、背井离乡的遭遇后,想起家中的老母幼儿,不由得落下泪来。
    就连五皇子也沉默了。
    他开始反思,父皇这样做……真的对吗。
    最终,他郑重地向流民承诺,只要大家能活着回去,自己愿意上书请奏,劝父皇收回成命,并大开粮仓赈灾。
    而大部分流民,见识到了护城军悍不畏死地执行命令,即使为了保护这些造反之人,也不惜冲在第一线御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虽然不识字,心中却也涌起了深深的震撼。
    这群人不打不相识,反而因为这次共同御敌,惺惺相惜起来,甚至还有不少年纪小的护城军和流民处成了兄弟。
    他们本来……也都流着相同的血脉啊。
    .五皇子率领已经不分你我的护城军和流民回城时,心中本来是十分忐忑的。
    毕竟他的确算违抗了军令,违抗了父皇的圣旨。
    然而,看到几乎沦为废墟的阙城时,五皇子:“……”
    我就走了三天,不是三年吧。
    ——我家呢??
    ?
    .乔夫人被家丁保护得很好,再加上有江宴秋给的疗伤圣药,虽然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至少比其他受了重伤的难民好多了。
    她不顾众人劝阻,正扶着腰照顾受了重伤的难民和老人小孩,下巴瘦得全尖了,脸上还泛着淡淡的愁容。
    只有忙碌,才能让她短暂忘却那些烦忧,和心底深深的,对五皇子和担忧和思念。
    “……阿斐!”
    马蹄声由近及远,乔斐刹那间门转过头去,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尘土被马蹄扬起,鞭子甩下,细长的马蹄在破败龟裂的小道上飞驰。
    那张熟悉的面庞,此刻胡子拉碴,沾满尘土,一点都看不出往日的尊贵。
    可眼泪一瞬间门从乔斐的眼中涌出。
    “……应郎!”
    他们紧紧相拥。
    好似世间门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
    .“……我可能,并不是那个位子最合适的人选。”
    茶水的热气漂浮。
    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说道。
    这里是硕果仅存的一处屋顶完好的偏殿,除了窗棂砸坏了两个,掉了点墙灰,其他桌椅板凳倒是齐全。
    五皇子这话一出,简直惊起蛙声一片。
    “皇兄何出此言?”
    “五哥你在说什么啊五哥!”
    “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推举你的!”
    五皇子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经过这次的一切,我突然发现……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曾经他也对那个位子心热不已,午夜梦回,因为父皇的偏心辗转反侧。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跟昭武帝阴阳两隔,反而能体会到他的孤寒、他的寂寞、他的难处了。
    “各位,还是另举贤才吧。”
    他这话一出,其他皇子们面面相觑。
    ……还能有什么贤才?
    .“竟然是凤阳公主?”
    江宴秋只惊讶了一秒,就很快猜出了前因后果,笑道:“以后不能喊公主,要喊陛下了。”
    大宛,竟然真的要迎来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了。
    原先那群皇子和大臣还吵得不可开交,说什么“有违天理”“伦理纲常”的,凤阳长枪一挥,一个个也老实了。
    ……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百姓对大宛皇室的失望和不满到达顶峰,这时候需要一位极具亲和力、领导力、得民心,又充满慈悲的君主。
    凤阳年轻力盛,在百姓中人气极高,既上过战场立过战功,又曾去流民营施粥慰问过,还是先皇后嫡出,背后有母家、五皇子的支持。
    最重要的,还是她那颗慈悲之心。
    她想探索一条,与先帝、甚至大宛历任皇帝,都截然不同的治国方法。
    这其中或许有很多艰辛,和难以想象的阻力、危险和困难。
    但她无所畏惧。
    就像是刚成年那会儿,偷偷跟着皇兄上战场,取下敌人首级的那意气风发的一箭一样。
    江宴秋笑道:“我又不是你们大宛的臣民,也不会左右皇室的继承人选,问我的意见做什么。”
    凤阳一脸生无可恋,眼眶下还挂着厚厚的黑眼圈:“我这不是实在找不到人倾诉了吗。”
    阙城、大宛百废待兴,她有太多的理想抱负想要施展,却苦于那些旧势力的阻挠,束手束脚,急得发际线都要后移。
    江宴秋也不避讳郁含朝,把四周的门帘一拉,就开始激情畅聊。
    这一聊,就聊到日上三竿。
    凤阳两眼放光,手下笔耕不辍,黑眼圈更重了。
    江宴秋说的那一宿的话,描绘的蓝图,传输的思想和理念,对她无异于一次核爆等级的冲击。
    临走前,她热泪盈眶,万分不舍,就差挽着江宴秋的手把他留下来当内阁首辅。
    然而江宴秋自己也只是个空有理论的纸老虎而已,只能大概为凤阳描绘一下大致的蓝图和方阵,还不敢说得太现代暴露自己的身份,于实干上则是完全的纸老虎。
    ——那就是凤阳要头疼的事了。
    .太子妃的墓最后安在郊外。
    皇陵被摧毁得最厉害,几位先帝的骨灰盒都被大不敬地掀翻了。
    这里清风徐徐,芳草如茵,并未受到魔物的侵袭和破坏。
    因为没有找到太子妃的尸体,吴家和皇室只得为她立了一个衣冠冢。
    在新帝的极力主张下,不顾众人反对,将太子与她合葬在了一处。
    ——人家亲妹妹都同意了,哪有外人插嘴的份儿。
    没有人知道,曾阻止阙城陷入大乱、拯救了无数百姓、扭转战局的至关重要者,就静静地长眠于这里。
    江宴秋静静地为她上了一炷香。
    可惜,生前无缘与这般神仙人物相逢,最后一面,还是在地牢里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模样。
    不过太子妃本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
    .最后的最后,江宴秋去了一趟玉仙楼的旧址。
    这栋楼,当年他还在阙城时找人修缮过,或许是老天保佑,竟然奇迹般地逃过了风波灾祸,没怎么损坏。
    小鹊仙她们义不容辞,将这里改造成了临时的难民营和医坊,大厅和楼上的房间门躺满了痛苦呻吟的病号和流离失所的灾民,后厨的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锅,先生正满头大汗地熬着草药。
    楼里姑娘们干脆都把头发剪短了,这样清洗起来方便,每日也不用花太多时间门打理,如何快速止血、简单包扎伤口、还有一些急救知识,这还是江宴秋当年随口说的,却被她们记到了现在。
    小鹊仙语气干练,不耐烦道:“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吵得其他人耳朵疼,人家小孩儿都勇敢没哭呢,就你个大老爷们鬼哭狼嚎的……家属探视时间门到了快走哈,实在挤不下了,别让我们主动赶人哈……”
    一地的伤患:“……”
    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江宴秋不禁露出一个笑来。
    这脾气,怎么还是老样子。
    看来自他走后,她们的生活的确过得不错,不少记忆里只到他大腿那么高的小姑娘,也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了。
    这就够了。
    江宴秋心中涌起一股老父亲般的欣慰,又有一些淡淡的惆怅。
    他在门口悄悄放了些丹药和草药,足够他们所有人应付完这个冬天。然后叫住了一个面孔陌生的小姑娘,指着玉瓶笑道:“这是不是你们谁落在门口的东西?”
    小姑娘见他面生,面露疑惑,但还是挠了挠头,把玉瓶都拿了起来。
    再一转头想问问。
    那两位俊秀公子却已不见了。
    .“不进去看看吗。”郁含朝低声问道。
    “不用了。”江宴秋微微一笑,“我本来也只是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亲自看上一眼,我也就放心了。”
    他转头看向郁含朝,开玩笑道:“要是我哪天不想修仙了,改行做金钱生意,您会不会觉得我胸无大志,太不务正业了。”
    知道小师叔的壳子里装的也是他,江宴秋反而没有当初在殒剑峰上小课时那么拘谨了,甚至还有胆子跟剑尊开玩笑。
    郁含朝如临大敌了一秒,然后淡声道:“可以,我到时候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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