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的越过丈夫的身体,注意不要惊扰了他的好眠,然后慢慢牵起他的手。
    在这之下有什么?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地拆开绷带。
    纯白的绷带底下是歷经烈日酷晒的黝黑肤色,还有──
    崔莲见忽然动了一下,手从曹绢里手中滑落,她就算不再拿起来凑近鼻尖,也看得上头遍佈的乌黑痕跡。
    她用双手摀住嘴巴,克制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像是代替不能出声的嘴一样,眼泪溢出眼眶,滑落脸颊,她甚至没注意到。
    泪水滴到崔莲见脸上,惊扰了他,他缓缓起身,眼睛还在适应突然的光线。
    「怎么了吗?为什么有水……绢里?」
    他花了几秒时间才完全脱离昏睡状态,看到拆下绷带的手,他马上釐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曹绢里向他质问道。她努力止住声音里的颤抖,可惜不太成功。「你打算默默的就不见吗?是这样打算的吗?」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崔莲见抓住她的肩膀,奋力澄清。
    「那这是什么?」曹绢里指着他漆黑的手。「这都接近全黑了,你不是就快要消失了吗?」
    「你听我解释。」崔莲见咬着下唇,表情痛苦的程度,不亚于才刚发现事实的妻子。「我确实是和你隐瞒了,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想要默默消失,我真的很想告诉你……可是,只要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和我去请求你原谅时,你那气愤又悲伤的表情,还有吉娜花葬的时候,你那副无神的样子,我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你就不说了吗?等着我在发现你消失之后,后悔莫及?」
    「我……」崔莲见低下头,不一会儿又直视妻子,后者想避开,但他直接捧着她的脸,让她也正视自己。「我从没有经歷过身边的人花葬,所以对你以前发那么大脾气的理由,一直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直到工地有同事花葬了,我才意识到你那时的心情。虽然和他才共事几天而已,但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让我感到害怕起来,我那时才完全懂了你以前发脾气的原因。」
    曹绢里尝试挣脱,但就跟以前一样,还是敌不过崔莲见的力量。
    他继续说:「我开始缠绷带的时候还没出现徵兆,我只是怕你哪天看到我手上有黑点会崩溃,或是我会无法面对因此而崩溃的你……所以我先做了隐藏的准备,这样防患未然的举动真的很蠢,我知道,可是我太胆小……之后在比我想像中还快的时间里,徵兆就来了,我说不出口,还是一直藏着,甚至逃避和你的对话,只为了不想相信这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了,我明明有过和你的承诺啊。」
    面对丈夫的自白,曹绢里并不领情。「然后到了现在,还要我来揭穿?」
    她这句犀利的话,狠狠的撕裂了崔莲见的最后一道理智。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打破和你的承诺!」
    第一次,他对曹绢里大吼了。
    「我一直记着你崩溃那天说的话!那也是我喜欢上你的瞬间,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很无助,平常都像刺蝟一样的你第一次示弱,把内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全部倾洩而出,我想保护这样的你。
    我想让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我绝对会一直在你身边,比你还晚花葬,我对自己的运气很有自信。我想,大概只有像我这么想的人,才能保护对花葬如此抗拒和害怕的你吧,而这个城市里,也大概只有我会对花葬这么乐观了。
    你说这样的我,该怎么向你提起徵兆的事?对不起,你买到瑕疵货了。这样吗?」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看起来分外吓人。
    曹绢里说不出话,她没办法反驳,无论崔莲见何时和她坦白,她应该都无法承受吧!自己先前的疑神疑鬼,说不定也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她想起韩吉娜因为花葬而恐惧发抖的样子,明明花葬是那么吓人的一件事,眼前这个男人却在出现徵兆时,还满脑子都是她的感受。
    越深掘他的心意,她就越不想放开他。
    为什么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要走得那么快呢?
    明明是一起併肩生活的,为什么却离得越来越远了呢?
    她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当意识到自己被一片温暖所环绕时,她才发现崔莲见把自己拥入怀中了。
    「绢里,对不起,我没办法继续陪你了……我没能遵守承诺,对不起……」他啜泣着,把脸埋进她的肩窝,她像回报似的,也用双手紧紧环住了对方的腰。两人都在最后的时间里,急着想记下对方的触感,深深的刻进脑子里。
    忽然,支撑自己的力量不见了。曹绢里冷不防的跌进了柔软的床里。
    崔莲见已经不在了。
    已经第四次了,还是学不会面对的方法,每次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把那苦涩的心情往肚里吞。
    她受够了又是自己被留下来。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这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不知道他又能活多久呢?会比自己还久吗?她还要目送别人离开,忍受被留下的感觉几次?
    她只希望,下一个绝对不要是这孩子。要是自己的话,也请再多给她十年,不,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她好好把这孩子养大到可以自主。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人,这点要求并不过分吧?
    谁知这卑微又渺小的愿望,对她来说竟是如此困难。
    ***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年头,曹绢里的双脚渐渐走不动了,改以轮椅代步。
    就像在开玩笑一样,她身边的亲人一代换一代,总是早早就花葬,留下她一人凝视着物是人非的光景。
    时间久了,她也麻痺了,只能对时间投降,陈腐在时光中。
    望着黑色长发的背影忙进忙出,曹绢里觉得她和年轻时的自己有些神似。
    崔妍依是自己的第几代曾孙呢?她也数不清了。
    女孩的背影透着孤单的味道,这个被花葬缠身的家庭早早就让她受了不少衝击,养成她的成熟,却也毁了她的希望。
    她操持着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经营的雨具店,但渐渐的,这里变得只卖伞了,因为她说,「伞」代表「散」,不会被当成礼物。贩卖没有希望和祝福的东西,她的心里会比较踏实。
    她只和周边的人们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流,打算把自己锁到花葬的那天,自然腐朽。
    曹绢里看着心疼,却无能为力。
    在这孩子命数尽了之前,自己有可能早一步离去吗?自己的离去,又能成为解开她封闭的锁的钥匙吗?
    花葬随时都可能袭来,她希望这孩子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情的体验人生,不要留下遗憾或后悔。
    只是,能让她懂得这件事的人,大概不会是自己吧。
    「绢婆婆,你睏了吗?」
    身旁,崔妍依的声音唤回了陷入沉思中的她。
    绢婆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就被这样称呼了呢?已经好久了呢,久到她都腻了,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再听到呢?她实在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啊。
    她闭上眼。「不睏,我就是休息一下。」
    什么时候会花葬?从何时起,这已经从恐惧,成了一种期待。
    她看着又回到工作中的女孩的背影,祈祷着能解开她心中那把锁的钥匙,能赶紧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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