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丽云默了默,幽幽叹了一口气。
    “是啊。你与首辅这门亲事,可不比当年我与你姐夫…
    虽说女子是要高嫁,可李家门第委实太高,与咱家实在是云泥之别,哪怕是伸手摘天,也是高攀不上的…且我听闻顺国公李丰渠是个极其看重教法礼统,克己古板之人,李家的家风更是满晏朝闻名的严谨,只怕是容不得你做他儿媳。”
    “玲儿…以咱家今时今日的处境,你若不嫁,首辅定然不肯放过你,可若是执意要嫁,只怕会撞个头破血流,今后的路也不好走……”
    姐妹二人手掌交叠在一处,面上皆是愁容。
    蓦然,阮丽云似是想起了什么,将她青葱般的指尖紧握了握。
    “不如你还是逃吧?
    我昨夜听闻你在黑市买了船票想要逃离京城,心中还有些怪你,想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你为何要抛却一切远走他乡呢?可后来细琢磨一番,才明白你此举是想要保全咱们全家,将咱家从此事中摘出来。”
    “现在事情暴露,首辅已经知道了为安是他的骨血,我瞧他气归气,似也是欢喜得了这么个孩子的…
    他现在理应在忙着筹办婚事,想来也正是放松警惕顾及不到的时候,你若要逃,此乃良机。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有小为安在,他想必也没有那么绝情会致我们于死地,多富贵显赫是不能够了,可平安一世不是难事。”
    “你嫁给首辅,不亚于进龙潭闯虎穴,与其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忙,我宁愿你展翅高飞,孑然翱翔一生!”
    阮珑玲怔然半瞬,立马将逃跑这个念头按捺了下去。
    她的眸光顺着春光落向庭院深处,又似是望向远方,心有所感,眸光微润。
    “若再逃,岂非要再负他一次?
    二姐你不知,这世上还从未有任何男子,能如他这般对待我过……”
    “当年二姐既能为纯甫哥哥拼一次。
    如今哪怕是为了回报他那片心,我也愿与他并肩走一遭。
    千难也好,万险也罢……我不怕。”
    。
    …
    出生豪爵公府,从未娶妻生子,重权在握的帝师首辅,
    乍然与个市井商户出生,已然生育,寒微薄门的美艳商妇定了亲…
    这一炸裂无比的消息,很快就顺风传遍了整个京城,引得朝野震惊,亦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由于此事过于匪夷所思,所以有许多百姓起初并不相信,觉得不过是谣言而已。
    有好事者甚至亲自蹲守到了大陀寺的阮府门前,可直至亲眼看见了门外重兵把守的那几个黑骋铁骑,及宫中女官裙摆翩跹穿梭不停,捧着各式各样珍惜贵重的御赐之物入内后……
    众人才算是彻彻底底相信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饶是能入首辅府做个正当名分的通房侍妾,就足够能让人上赶子巴结了,更何况是执掌家宅的正室大妇?
    原本因背负了五条人命,被京中百姓抵制冷落的阮家商户,一时间风头无两,各个铺面都火热爆满,被踏破门槛,在短短两个时辰内,阮家商行的所有商品都被一抢而空,尽数售罄。
    阮成峰这个新科状元,原本还因出身而受同僚冷嘲热讽过,现在瞬间因此在朝廷中打开交际圈,愈发炙手可热。
    上门给阮玉梅说亲的媒婆,多了何止是十数倍?各个手中都捧着儿郎们的画像,哭着求着让阮玉梅相看,大有只要她满意,当日就会奉上堆山码海的聘礼,明日就可立即成亲!
    …
    却也十足十打了张颜芙的脸。
    今日原是赏花宴,京中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大家闺秀们,尽数应云国公府之邀出席。
    庭院中种满了奇花异草,各类花朵按照品种颜色依次摆放在一处,其中光牡丹就有十数个品种…
    嫣红姹紫,绿叶肥硕,花香扑鼻。
    可此时此刻谁还顾得上赏花?
    在场者皆热火朝天正讨论着那桩事关首辅的轶事。
    “我就看不惯张颜芙自从与首辅订婚后,那副双眼长在头顶的趾高气昂佯……不过是以病情要胁,又不是得首辅真心喜欢,也值当她那般轻狂?”
    “我还从未见过太后娘娘都已然下懿旨订婚了,???却乍然收回旨意换人另娶,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首辅大人是有多不待见她?
    宁愿去娶个生了孩子的商妇,也决不肯娶张颜芙…好歹也是个世家闺女,如今被抛如敝履,真真是丢人。”
    “费尽心机想嫁给首辅不成,年纪又拖到这么大,委实得不偿失。你们说这世上还有谁人会愿意娶她这么个老姑娘?今后只怕要嫁给鳏夫,给人去做继母了。”
    “就是,封为福安郡主又有何用?要是我,干脆找面墙一头撞死,也比活着受如此奇耻大辱强!”
    ……
    庭院入口处,圆拱形垂花门外。
    满头珠玉,衣着华贵的张颜芙,将这些奚落嘲笑之语尽数听入耳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颤抖不止,手掌攥紧成拳,指尖陷入皮肉当中。
    她双眸几乎射出火来,翻涌着浓烈的仇恨与不忿。
    若是与李渚霖从未有过一丝希望,张颜芙也未必会如此痛彻心扉,可眼睁睁瞧着婚期已定,如今却被人横插一杠,美梦破裂,又让她如何能够甘心?
    阮珑玲若不死,她难消心头之恨。
    今日阮家张灯结彩,喜气盎然。
    ……总有一日,她要让阮家挂白吹丧,痛苦无边!
    京城的另一头。
    城北乃贫苦百姓所居之地,街道两边的茅草屋歪歪斜斜,所见之处尽是断壁残垣,地上还有不知由何处流出来的污秽水道,恶臭熏天。
    街边陋巷。
    有几个穷凶极恶的堕民地痞,正在殴打着个衣衫褴褛之人,一面拳脚相加,一面还恶狠狠地嘲讽着……
    “你不是很能耐?不是很本事么?啊?
    还朝廷命官?天子门生?
    我告诉你,在这云山巷,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要给我交买命钱!”
    “若你还凑不够份钱,见你一次,我便打你一次!”
    直到他们宣泄完毕,那人才从地上颤巍巍爬了起来。
    他被揍得鼻青脸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撕裂开来的衣裳破裂,露出手臂上,及腿上极为可怖狰狞的结痂伤痕…
    此人正是王云才。
    受过狗刑之后,他并没有死,甚至官位也保留了下来,只待身上的咬伤痊愈后,就可再归朝赴任。
    可得罪过首辅的人,就算李渚霖本人不发话,也有无数人想要表忠心似的上前踩两脚。很快,王云才就被人查出,他在梅州时政绩不佳,常因怀才不遇而怨天由人,此次之所以能迅速升迁,都是因为家中花了重金打点,将他人功绩记在自己名下才能调回京城。
    一经查出,工部便革了他的官职。
    屋漏偏逢连夜雨。
    王家这一辈子侄中,出息的也不止王云才一个。王家人见他前程已经没有了指望,又担心首辅因他降罪自家,干脆收回了他京中所居住的房屋,将其赶出了家门。
    现在的王云才,不过一枚弃子。
    如丧家之犬被人人驱赶,只能游走于暗街陋巷,混混度日。
    王云才在沿街乞讨,吃糠咽菜之时,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首辅?为何会落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地步。
    直到今日。
    直到听到李渚霖与阮珑玲即将十日后即将成亲的消息…
    又联想起施狗刑那日的一句“肖想了你不该肖想的人,动了不该动的歹念,便是你最大的罪!”
    王云才醍醐灌顶,这才终于明白…
    他之所以无家可归,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竟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个首辅看中的女人,如此而已?
    王云才抬高了伤痕累累的手背,缓缓擦拭着嘴边沁出的血渍,再抬眸时,原本文弱的面庞上尽是狂戾狷狠之色…
    好。
    他现在左右是烂命一条。
    既然李渚霖迫害他至此,那必要还以颜色!
    首辅越喜欢谁,越在意谁…
    那他就要越要想方设法毁了谁。
    他必要让李渚霖也尝一尝,这痛彻骨髓,摧人心肝的滋味!
    大陀巷,阮府门前,顿停了一辆造型古朴大气的车架。
    车身各处描金绘了龙鳞云海祥纹,车辕处插立着一面随风飘扬的绸面锦旗,颜色是当今圣上才能用的明黄,车前套了八匹皮毛溜光水滑的高大御马…
    阮珑玲第一次见这车架时,心惊胆颤,望之心怯。
    做梦都想不到,第二次见时,她会由宫婢从后提起金灿灿的裙摆,被当朝首辅牵起指尖,踩上塌凳,端坐在其中。
    在京中与李渚霖重逢后的每一日,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切都变得格外魔幻。
    车架由外看着并不怎么张扬,进入之后才只是另有乾坤,所见之处无不精巧,就连车凳一侧的扶手,都是经匠人雕刻细致的虎头,鎏金镶玉,只怕掉下来的木屑都价值不菲。
    阮珑玲浸*淫在商界多年,不是没有眼界之人,自认也见过这大千世界的浮华富贵……可这些时日才明白,她那些见识在真正的世公豪族面前,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才知何为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入土金如铁。
    “由大陀巷至基恩巷,需行三刻钟,你可先小憩一下。”
    可阮珑玲哪里睡得着?
    她很是局促不安,一时有些无法适从,先是低头审视了一番,确认了今日穿戴并未出错后,又伸出指尖,不断抚平着身上根本没有一丝褶皱的华贵衣裳,最后干脆掏出块铜镜来,检视起妆容来…
    “霖郎,我今日穿这件会不会太艳了些?显得轻浮?”
    “并未。”
    “霖郎,我发髻上钗镮是不是有点太多?要不要取下来一根?”
    “不必。”
    “霖郎,我今日这胭脂会不会打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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