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阮珑玲一旦得知她在冯家过这样的日子,誓必要争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
    可就算闹上县衙又有什么用呢?
    区区商户,无权无势,又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来呢?
    事实摆在眼前,这次若不是于则祺来得及时,那昏聩的县丞,不仅要将阮丽云处死,甚至还要对阮家上下施以酷刑,暴力镇压!
    更莫说要成功和离、抚养舒姐儿,得到公平公正的审判了!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侥幸罢了。
    阮丽云心中清楚,所以才一直忍气吞声,打落牙齿和血吞。
    幸好。
    幸好事情已经完美解决了。
    “咱们和冯家的帐今后慢慢算。眼下最紧要的,是二姐的身子。
    她好几日滴水未进,身上又有那么多伤,据翠湖说,还被冯得才狠踹了几脚腹部,也不知有没有伤到脾胃……
    吴伯伯可诊过脉了?如何说的?”
    扬州城南的吴家世代行医,医术远近闻名。
    吴阮两家自祖辈起就相交甚好,阮家但凡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是由吴家一手诊治,就连阮母身上病入骨髓的症状,多年来也得亏吴家的精心照料,才日渐有所起色。
    “吴伯伯下乡义诊去了,并未在家。
    好在纯甫哥哥由长白山将将学医归来,乍然听闻咱家遭此巨变,行囊都还未打点妥当,就马不停蹄背了药箱来了……”
    “纯甫哥哥诊脉之后,道那些皮外伤,需好好修养月余才能完全康复。可除了外伤,还有内伤。
    他说二姐外表瞧着贤柔,可内刚易折,在冯家被打压欺辱多年,怕就怕缓不过来,心伤入肺,长此以往,伤了根基!”
    !
    这如何使得?!
    就像是颗桃子,外表看着无恙,内里却已经被虫蛀掏空,溃烂得不成样子。
    见阮珑玲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阮玉梅又立即补了一句,
    “三姐莫要着急!纯甫哥哥也说了,只要身旁有人陪伴,保持心情愉悦,多出门踏青,不去想阴郁忧愁之事,便可将养回来的!
    且纯甫哥哥道他从长白山学成归来之后,近来也无事,定会多多上门来给二姐疏解诊断的。”
    阮珑玲长长舒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改日咱们备份厚礼,上冯府登门道谢!”
    清晨,静灵阁,正房。
    阮丽云自从在官衙中,当着众人的面和离书上签字画押之后,娇柔的身子便再也抵不住,直直晕在了回阮家的车架上,后来沐浴、更衣、把脉、用药……这些她都是浑然不知的。
    此时,清晨柔煦的阳光照在眼皮上,睡梦中的阮丽云觉得有些刺眼,迷迷瞪瞪睁开了眼…
    隐隐约约觉得身上有束缚之感……
    阮丽云并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觉得还身在冯府,以往冯得才在床榻上时,常将她的四肢绑得动弹不得,以便对她任意施虐!
    她扭头朝床边望去,果然瞧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着了身青色衣装,瞧着很是清矍温和,正俯首趴在床边,瞧不真切面庞!
    可能出现在她身侧的男人,不是冯得才,又会是谁?!
    阮丽云应激之下,心中先是生了些畏惧,往床榻内侧缩了缩!
    紧接着怨恨、恼怒…这些情绪波涛汹涌齐齐袭来!
    她微微翻了个身,果真在枕下,摸见个她惯常放着的珠钗来!
    在理智尽失之下,阮丽云想也不想,直直用尽全力朝男人后颈狠狠刺去…
    !
    小臂停顿在半空中,并未如意落下。
    浅睡着的男人,听见她翻身的动作后立即睁眼,然后便眼疾手快,紧抓住了她那半截如玉般的皓腕。
    此人并非冯得才。
    通身的气质,与她那暴虐无道的夫君更是截然不同。
    文质彬彬,相貌清朗,眸光中清澄一片,无半分阴鸷沉暗,像是阳春四月的一缕清风,更像一株长得正好的挺拔玉竹……
    这是张即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男人眼中闪过许多猝不及防,可却并未因险些丧命而大发雷霆,而是先动作缓慢地,将那支钗环从她手中取了出来……
    然后柔声安抚道,
    “丽云莫害怕,我不是冯得才。”
    “儿时,我可是常塞绿豆糕给你的……你可记得?”
    得了恩惠,自然是想着要如何报答的。
    昨日若是于则祺再晚来半刻,恐怕二姐就已成了衙役手下的一缕冤魂,且阮家这一大家子、证人…还会被治个大闹公堂之罪。
    阮珑玲很念着于则祺这番襄救之恩。
    他之前一直念着要尝她亲手做的羹汤,所以阮珑玲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厨房中亲自熬制好了盅虫草母鸡汤,趁热送去了于则祺下塌的风疏院。
    佳人送汤,于则祺心中自然是格外欢喜的,立即将人迎进了厅堂当中。
    于则祺想起昨日,也觉得确是惊险后怕。
    他作日为了营救阮丽云,前往巡抚府说明来意后,谁知巡抚府并不打算卖陇西于家的面子,一直顾左右而言其他,让他碰了不少软钉子。
    此路不通,只能另寻出路。
    寻谁更合适呢?
    实在不行……只能去叨扰首辅李渚霖了。
    可谁人不知李渚霖是个说一不二,铁面无私之人?饶是李家族亲,想要打着首辅亲戚的幌子在外头贪墨些官吏贡养,都会被他以肃清朝政之名,打入诏狱!
    他不杀人就已不错了,怎会愿意去帮个微末的商女?
    所以于则祺硬着头皮开口求助之时,心中也是颇为忐忑不安的……谁能想得到首辅竟一口答应了下来?甚至道要查看县丞品行,与他一同去了县衙。
    或许……是因为李渚霖与阮成峰相处了几日,终究生了几分师徒之情,所以才如此破例吧。
    “则祺哥哥,昨日多亏了你来得及时……只是那枚玄冰令,是从何得来的啊?”
    阮珑玲从盅中舀了碗汤,朝于则祺递了上去。
    首辅微服,自然不能暴露身份。
    于则祺伸手接过汤碗,扯了个早就想好的由头,
    “那块玄冰令,是首辅大人赠给周阁老的。
    他老人家在民间行动多有不便,甚至有许多宵小有眼不识泰山,这些年来我们用此令牌免了不少麻烦。昨日我也是骤然想起后,才取了令牌匆匆赶往县衙的。”
    首辅那动不动就要杀人的威名,饶是阮珑玲这等升斗小民,也是听闻过的。
    她不禁惴惴不安了起来,
    “那首辅若是晓得你用此令牌另作他用,会不会迁怒于你啊?”
    “首辅贵人事忙,岂会过问此等小事?
    更何况我判案公正合理,不偏不倚,饶是他查起,也寻不出我的错来。”
    “那就好,那就好……”
    于则祺见她对自己如此关怀备至,心中不由得一暖,他默默感受着这份心意,缓缓将碗中的羹汤饮尽后,将汤碗轻置在案桌上……
    然后眸光落在阮珑玲身上。
    她今日穿了件浅蓝色的细纱软云装,正落落大方坐在下首的那张官帽椅上,晨光顺着屋檐,斜斜洒落在了那半个婀娜的身姿上,愈发显得明艳动人。
    她已经长到了最娇美的年纪,就像鲜花璀璨开放到了顶点,绚烂夺目,可以让人采撷了!
    于则祺望之心空一瞬,在内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意,忽然火热翻滚了起来,此时此刻,他不愿再等下去。
    “此汤滋味甚好……若是每日能???品尝到,便好了。”
    此话的含义极其隐晦,可阮珑玲却是瞬间明了话中之意。她多希望能一直与于则祺以兄妹相称,可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与以往的那些玩笑、试探都不一样,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阮珑玲乌羽般的眼睫慌乱垂下,在眼睑上扫出一片纤长的影子,她慌乱眨了眨眼,委实不知如何应对他的这番情意。
    只得避重就轻回绝道,
    “此事倒也简单……天下手艺好的厨娘何其多?改日……我给则祺哥哥引荐几位便是。”
    于则祺何尝听不出此话中的回绝之意?
    一个世家清贵公子,几次三番对个商女表露出求娶之意,却屡遭拒绝……
    委实伤自尊,委实不合理。
    若是个品性不佳之人,此时应该恼了。
    可于则祺并没有,他只是自嘲笑了笑,然后干脆利落挑明道,
    “厨娘做出来的汤,是手艺。”
    “而妻子做出来的汤,是心意。”
    “珑玲如此聪慧,自然晓得我于则祺要的,并不是个随处可见的厨娘,而是个能举案齐眉的妻子。”
    于则祺脑中又浮现出,昨日在县衙中,阮珑玲被衙役按压在宽凳上,险些被打板子的画面,心中的怜惜愈发浓烈。
    阮家这一大家子都太苦了…柔的柔,弱的弱,小的小……
    阮珑玲分明不是这辈中最年长的那个,却永远张开了并不强壮的双臂,像老母鸡护崽般,将阮家老小全都遮护在羽翼之下。
    她活得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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