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有些意外,也因此更加用心讲课,唯恐误人子弟。面对百姓们提出的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她耐心一一解答,好几个人还给她塞鸡蛋等农产品示好,许清元哭笑不得,十分礼貌地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听众之中,有几个人倒是让她印象颇深。上次听课时就在的焦颐居然再次到来,她在课后找到许清元,激动地分享自己的经历:“许举人,学生上次听完您的课后,试着给邻居写了状书,本来官衙还觉得我写的不对呢,可是我拿出上您的课时做的笔记后,官衙居然收下了!”
    许清元瞪圆眼睛,问:“真的吗?”
    焦颐认真地点点头,就是因为自己帮了邻居这个大忙,还赚得一笔不小的酬劳呢。
    许清元笑得很开心。自己的观点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还成功说服权威机构,怎么能不让人高兴。
    除了焦颐之外,满场要数一个身穿侍女衣袍的女子听课最认真,许清元甚至觉得对方可能并不一定明白讲课内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苦记,几乎没有时间反应消化。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还是备课前自己特意拜访过的状师申田居然第二次来到现场。如果说第一次是同行之间的学习,第二次还来就让许清元十分捉摸不透。
    等到人群终于散净后,申田才走到许清元面前。
    “申状师,多谢赏光听课,不知您有何高见?”她摆出一副谦虚受教的模样,诚恳道。
    对面申状师的表情却有些别扭和不自然,他似乎酝酿着什么,在犹豫半天后才下定决心,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许清元面前,道:“请许举人收小人为徒,教授小人律法,我愿侍奉在您身边,如侍亲父……亲母!”
    申田说完就要磕头,许清元忙闪身至一旁,没有受礼。她尚算镇定,婉拒道:“申状师说的哪里的话,我所知不过皮毛,怎比得上您深耕多年,经验自是比我丰富。”
    这就是推拒的意思,申田心中很明白。他第一次来听课时,甚至还怀抱着轻视的心情,在听完许清元一番高屋建瓴的理论和逻辑严密的讲述后,可想而知受到的震撼有多大。他长年以此为生,虽然见过比他强的状师,可许清元的水平实在太高,太先进,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自古以来,拜师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申田并不灰心,仍坚持磕完三个响头:“学生保证自己拜师真心诚意,绝无二心。”
    “我明白您求知若渴的心情,”许清元叹气,“不过万万不敢做您师父,您可以时常过来听课,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您指正,教学相长,不必行如此大礼。”
    但申田却不这么认为,许清元在律法上的造诣实在精深,依他所见无人能出其右,讲课时必然有心藏拙,只有成为她的弟子才能学得她全部本领,这也是一直痴迷律法的他所希冀的。
    因此他的话头中就难免透露出来几分这样的意思。
    “申状师,”出于多方面的考量,许清元自然不会收他为徒,但对喜爱学习之人也保有一定好感,因此坦诚道,“我希望能够将所学尽我所能地传播给每一个人听,不会藏私,你无须拜我为师。”
    说完,她向其点头示礼,抱着书本材料告辞,准备去找江氏。
    路上经过览文亭的时候,许清元一时兴起想进去看看情况,不料正好被走出门来的方歌撞个正着。
    “怎么走路的?”览文亭中的一个书生忙上来搀扶住方歌,并转头怒斥许清元,“把我们老板撞伤了你赔得起吗!”
    当事两人皆有些无语,方歌转头朝他挥挥手,尴尬道:“去去去,忙你的去。”
    待书生走后,两人才悄悄走到背人处交流。
    “有什么急事吗?怎么如此慌张?”许清元疑问。
    方歌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脸上隐隐有些浮躁:“姑娘,听说公主找大理寺卿黄大人求过情,被皇上知道了,龙颜震怒,正关公主禁闭呢!”
    报社是一个现成的消息集散地,许清元自然嘱咐过方歌仔细留意相关情报,而方歌经营报社这么久,政治敏感性也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一收集到这个消息,立刻着急忙慌地就要去向许清元汇报。
    公主怎么会出此下策?许清元也是满心愁绪和不解,她追问:“还有别的相关消息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奴婢不确定有没有关系,”方歌犹豫着道,“今日御史台新来的御史中丞邓大人参奏大理寺逾期扣押嫌犯,不知怎么说的那么严重,似乎涉及到镇压河夷的事,邓大人还要求皇上将黄大人贬官呢。”
    “邓大人是谁?”许清元在脑中搜索一番,似乎并没有如此人物。
    “好像是几年前的一位宫中女官,后来科举出仕,在京为官,不过……”方歌也不太确定道,“听说她开罪了什么大人物,被安排到边境苦寒之地当知府,因为政绩出色,才被调回京中。”
    许清元若有所思:“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姑娘是想打听此人?”方歌问道,“这跟公主和亲一事有什么关系?”
    “千丝万缕的关系,”许清元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一群人精……”
    不管事情怎么发展,她总算明白皇帝想干什么了。
    皇帝抓住大理寺的逾期关押礼亲王亲信多年的把柄大作文章,再添一笔公主和亲的筹码,让大理寺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再借御史之口道明,借机打压黄尚书一派的权势。
    大理寺放人,皇帝获得礼亲王亲信,西北军有老人带队,可以暂平河夷事端;大理寺不放人,本身违例不说,还不顾国家和公主安危,大理寺卿必会受人指责。
    这算盘打的可真响,既然皇帝还有闲心借河夷来访求亲一事算计黄尚书,可见河夷并不是多么紧迫的危机,也实在无须让皇上唯一的公主远嫁和亲维护西北安定,怪不得江氏说公主不会被送去和亲。
    想明白这一层,许清元才算放下心来,既然公主不会被远嫁和亲,那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或者说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来才最好,可谁想到清珑耐不住性子的行为大大降低了官员和百姓对其的同情心,已经触及皇帝的逆鳞,所以他才一气之下将其幽闭宫中。
    当务之急是得把这个消息传到公主耳中,起码让她不要再跟皇帝对着干才行。
    说起最好的传递消息的人选,许清元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别人,就是临安郡主。可她上次已经明确说过不希望自己再去找她,如果贸然上门,会不会被直接撅回去啊……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临安郡主的意思许清元心中明白。她目前属于皇帝一派, 但种种迹象也表明她并不甘心于做一个拢权的工具,但不知为何却不得不保持现状。所以临安不希望与许清元过从甚密, 这是要给予自己一定独立地位的意思。
    所以许清元犹豫再三, 决定还是不要白费临安郡主的好心,没有再次上门,而是去找了一趟江氏。
    听完她的推测, 江氏面露意外,似乎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想清楚其中关节。
    “虽然你猜的结果有所偏差,但应对之策还算正确。”两人一起走院门, 江氏嘱咐孩子们从里面插上门闩,对许清元道, “没别的事就走吧,我还要去上工。”
    许清元对“结果有误”这个反馈十分意外, 可当务之急还是得找机会将信息传递进宫中, 便问:“只是如今公主不知内情,已惹得陛下不快, 如果想个办法把消息告知公主, 让其安心更好些。”
    江氏略一扯嘴角:“难道你认为一个酒楼洗碗的能认识什么把消息传递到皇宫的大人物?”
    许清元没有说话, 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对方。
    江氏似乎也对许清元没有办法,只好丢下一句“邓大人是个好官”后,自顾自往前走去。
    许清元在原地若有所思,道:“脱雪,去打听打听这位邓大人的住处。”
    “是。”
    许家跟邓大人没什么交情, 冷不丁上门拜访可能有些奇怪,许清元在清霖书会问了一圈, 竟真让她找到一点人脉。
    成员冯慧是邓大人以前任职的府下举人, 参加过其主持的鹿鸣宴, 两人算得上认识。
    “陪你走一趟倒容易,不过能不能见到人却不好说。”冯慧一贯谨慎,并不开口大加包揽。
    “你肯帮忙我自然感激你,怎么会要求你一定带我见到人。”许清元忙道。
    于是有了冯慧这一层关系,许清元跟着她来到邓大人府上,递交拜帖,恳请相见。
    她们两个满怀期待地来,但却败兴而归,并非邓大人不好相与,只因门房说邓大人近日事多,一直未曾回府。
    许清元未死心,又厚着脸皮拜托冯慧跟她上门几次,可惜一直没见到正主。
    她只好耐着性子等休沐那一日,谁想到没等她再次行动,许府门房上先收到了一封来自邓大人的邀帖。
    这样的事瞒不过许长海,他看过帖子后,发现上面写的清楚,是请各位官家女眷去品茶,这倒是京中常有的事,而且邓大人并非黄尚书一派人物,因此许长海并未多想,点头应允女儿去赴宴。
    到京城中后,许清元多是和考生们在一处,像这种交际性质的宴会很少参加,脱雪帮忙找了很多衣服,都不太合适,到最后她干脆摆摆手:“穿举人衣服去便可。”
    脱雪也不跟她犟,于是许清元就真的穿着一身茜红衫裙来参加这场品茶会。
    近日来的人许清元大半不认识,好在冯慧也受邀前来,两人作伴也不太孤单。不过许清元万万没想到自己离主桌如此相近,近到她一抬手就能碰到背对之人。
    与想象中相差不大,邓大人是位三十五六的女大人,同时也是个场面人,很多贵客她都会亲自接待,跟谁都能聊几句,看起来很是长袖善舞,许清元一直盯着她,猜测这样性格的人到底怎么惹着哪位大人物,才会被“发配边疆”。
    而在冯慧眼中,一别三年,邓大人头上有了几丝掩盖不住的白发,但是精神风貌仍如往昔,她没想到邓大人甚至还记得自己,特意过来与自己寒暄。
    “我记得你是冯员外家的小姐是吧?”邓大人态度亲和地对冯慧道,“来京城参加今年会试的吗?”
    “是,大人还记得我。”冯慧立刻站起来,略带局促地回应。
    “我辖地范围内,这几年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位女举人,自然是印象深刻。”想起今年会试的事故,邓大人关心道,“听说贡院失火,考生伤亡无数,你有无受伤?”
    冯慧摇摇头:“万幸,学生并无大碍,多谢大人关心。”
    两人说的你来我往,许清元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搭话,没想到随即邓大人就转头看过来,并对她道:“许小姐,久仰大名。”
    许清元愣了一息,立刻道不敢。
    “不必谦虚,我回京那一日碰巧赶上你在书会讲课,虽然借贷之法最是常见,不过能像你这般精通的却是少数。”邓大人看她的眼神十分赞赏。
    许清元试探着回道:“大人过誉,说来前几日我讲课时曾经见到有一个侍女一直在抄写课程内容,难道……”
    邓大人点头微笑:“不错,那是我的侍女。”
    那就说得通了,许清元正想再说几句拉拉关系,不过邓大人作为东家要接待诸多客人,不方便多说,但邓大人临去前嘱咐她在宴会后多留片刻。
    于是这场宴会许清元几乎没怎么用心品尝据说是京中茶艺大师的杰作。
    说什么品茶也不过是个幌子,终于挨到交际环节,许清元看邓大人被一群女官围着,没有凑上去,就坐在廊下听着几位千金小姐说话打发时间。
    “……公主如此行径真令人不解。”
    听见几人涉及到公主身上,许清元屏气凝神,认真听墙角。
    “她是公主,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们当中打扮最为华贵的一人冷冷张口,“河夷艰苦,公主娇弱,不愿去也是常理。但朝廷官员还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河夷屡犯边境,百姓受苦,她受万民供养多年,竟然如此不分轻重,真是令天下人寒心。”
    旁边几个小姐对视一眼,有明白内情的,心中嗤笑:这李小姐说的冠冕堂皇的,实则还不是公主求到她未来夫婿身上令她不快。
    有道是看破不说破,大家便装作不明白细情的样子,随意附和两句。一旁听着的许清元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那位贵气小姐的身份,心情有些沉重。
    封建教育把她们囿于四方之天,无法看清一件事情背后的深层原因,总是不自觉地将原因归结到跟自己有直接利益冲突的一方,所求竟然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脱到另一个牢笼之中,而更加悲剧的是,争斗的双方其实都是牺牲品。
    “诸位小姐,”许清元起身往外走去,在离开游廊前,没忍住对她们说道,“无论如何,不该以一个人的婚姻作为交换的筹码,否则,今天被送去和亲的人可能是公主,明天就可能是齐朝的任何一个女子。”
    她斟酌用词,尽量委婉,可没想到还是引起李小姐的不满。
    这位李家二小姐的父兄皆是黄尚书一派的中流砥柱,其父官位也做到从三品的少府监,掌管着铸造钱币的要害。她自小受宠,地位不凡,所以才敢背后议论公主来发泄心中郁气,谁想到却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女举人指点到脸上,哪能善罢甘休。
    反正李小姐今天来邓御史的宴会上也没存什么好心,虽然茶道没有挑出大毛病,可若有人上赶着找事,难道她还会怕?
    “这位女举人此言甚为不通,连我一个只上过几年族学的人都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如今河夷有乱,皇上烦心不已,忍痛割舍亲女送去和亲是为了边境百姓,你熟读四书五经,怎会不懂这个道理?无论是君王之令还是尊上之命,公主作为臣女,不顾大齐安危体面,公然抗旨,难道在你眼中竟然并不为过?”李小姐显然是个脑子转得很快的人,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更像是在质问许清元。
    许清元十分无奈,两人的思想相差太大,再说也是徒劳无功。
    “小姐说的有道理,是学生无礼,便先告辞了。”许清元不想跟她多做纠缠,只盼望她不要遇到这样的事,否则有今日这一番话垫底,怎么好再表露出丝毫不愿。
    “你站住!”李小姐柳眉一蹙,想要喝止对方半路逃走的行径,但只换来许清元越来越远的背影。
    客人们陆续告辞,冯慧已先行离开,许清元被侍女引到侧厅等待。
    半晌,许清元才看到邓大人带着一脸疲惫走进来,对方无力地笑笑:“真够累的。”
    没等许清元说什么,邓大人继续道:“让你等这么久,是我招待不周。”
    “大人您太客气了,如果身体劳累不如您先休息片刻,我在此处等候也无妨。”许清元体贴道。
    邓大人抹了一把脸,放松地坐在上首椅子上,朝许清元问了几个民间借贷的问题。许清元早已想到她可能有此问话,胸有成竹地为其一一解答,换来对方的真心称赞。
    “看来女官中要出一位不同凡响之人,本官预祝许举人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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