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着这句话里的真心,许清元将计划和盘托出。
    三日后,院试放榜日。
    与之前几次科举考试放榜不同,院试不是张贴一张纸完事儿,而需要所有参考考生全部到考棚大堂听唱名,如若不到,即便取中也会被革黜不用。
    吏官拿着一案纸榜递给上座的学政、知府,知府把名单和出号卷、试卷弥封核对过后,吏官传齐童生,开始唱名。
    首先念到的是未被录取的童生,吏官每念完一个名字,队列的某个角落都会发出点不同寻常的声音,还好差役众多,不然一定会比市集还热闹。
    之后轮到三等中榜名单,吏官念了十五个人的名字,许清元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就是艾春菲。
    而被念到名字的艾春菲本人已经完全蒙了,她茫然地看向旁边的许清元和晋晴波,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要被叉出去。
    许清元两人皆是带着笑意小声恭喜她考中生员,艾春菲这才反应过来,她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用兴奋但克制的气声问:“我中了?我中了??”
    看到两人对她点头,艾春菲才晕晕乎乎地转过头去,但是那表情仿佛还在睡梦之中。
    被念到名字的这些人,脸上纷纷露出不同程度的狂喜,不过好在还顾及自己读书人的体面,各自强行忍耐。
    三等十五人,二等一般是第四至第七名,一等是一至三名,本次重胥府生员总额应该是二十五人。
    吏官换下另一张榜纸,接着念:“昭明十八年,北邑省重胥府院试生员二等十名:第十名,晋晴波……”
    晋晴波闻言只是紧扣几下掌心,面上却很平静地对恭贺她的人道了声谢。
    “……第五名,蒋怀玉。”吏官继续念道。
    许清元的目光立刻投向不远处,蒋怀玉面上绷得紧紧的,回望她一眼,并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第四名,郑元驹。”
    郑公子喜不自胜,朝众人高调地抱拳行礼,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
    “咳咳,”吏官拿起茶盏润润嗓子,换到最后一张榜纸。他垂眸看了看,抬头定视前方,高声唱名:“第三位,从博容。”
    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儒生听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嚎啕大哭,而在场所有读书人,包括学政和知府,都没有过于苛责,反而给他留了些缓和的时间。
    此时的许清元却根本无心关注这位老者,她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吏官的脸,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没念到她,还没有……如果接下来第二名仍不是她,那她……
    吏官看场面差不多平静下来,这才张口:“第二名……”
    许清元感到晋晴波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艾春菲悄悄攥紧了她的手。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把视线投射在许清元和另一位院试第一场考了第一的名叫阎常的书生身上。
    “第二名,阎常。第一名,许清元。”吏官平静地念完,将榜纸呈给上座的诸位大人。
    “清元,你是第一,连续三次案首,小三元。”晋晴波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从刚才就无知无觉屏住的呼吸到此时才敢放开。
    女考生这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烈反应,而其他人那边则是一片沉默。
    许清元捂住面庞,压制住眼角的泪意,片刻后才放下手去,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奔向前路的第一步,她做到了,而且做得无可挑剔!
    学政大人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中榜时候的心情,忍不住跟旁边的知府来了一番忆当年。
    吏官主动出来维持了一下秩序,随即准备将抄录的名单分往各县县衙,再由县衙派人去送捷报。
    没想到在这时候,新晋案首许清元却出列跪地叩首道:“大人且慢!学生有一事回禀,请大人依法秉公处理,不要让某些奸邪小人败坏本府秀才的声誉!”
    “许生先起来,本官许你回禀。”学政和知府诧异地对视一眼,大庭广众之下,学政别无他法,只好皱眉出言允禀。
    许清元却没起身,她从袖口拿出一封信,将其双手托举,愤然道:“学生虽为女子,然与天下考生一般,寒窗苦读十年,只为考取功名,造福百姓。不想有些□□之人,全无读书人的风骨,竟写出如此轻浮浪荡之语,妄图毁损学生清誉,此等小人怎配成为生员、受人敬仰,请大人明鉴,革其功名,不再录用!”
    人群顿时哗然,有几个人脸上露出心虚的表情。
    吏官忙接过许清元手中的信,双手递交给学政方大人。
    方大人抽出信纸一看,脸上登时就露出荒唐可笑的神情,越看到后面,脸色越差。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声。
    “岂有此理!”方大人一拍桌子,大怒,“蒋怀玉是谁?出来!”
    蒋怀玉慢慢挪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嗫嚅道:“大……大人,学生……在。”
    方大人看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更加厌恶。虽然他也没有多待见许清元这个女案首,但这群男考生不仅没有考过人家,反而做出这种丢尽颜面的事情,还被捅到自己这个学政面前,方大人简直出离愤怒。
    “这信是你写的吗?”方大人怒目而道。
    “大人,”蒋怀玉红着脸结巴道:“学生……是……冤……冤枉的……这……这信……不是……”
    这一幕落在不知细情的方大人眼里,几乎就是他心虚的表现。
    “来人,将此人遣回府中,派人监看,他的捷报待查清事实后再发。”方大人一语定音,知府立即差使衙役将蒋怀玉带了下去。
    许清元伏地高呼:“大人明察秋毫!”
    随后,许清元在同伴的搀扶下起身回到学生阵列。
    众生立在院中,聆听着方大人和知府大人的教导训育,待两人话毕,众人齐齐躬身行礼,静待上官们离场,这一年的院试放榜到这里才算告一段落。
    路已铺好,接下来走不走得通,还是得靠蒋怀玉你自己啊。
    许清元回首看了一眼重胥府的考院,转回身来跟同伴相携而出,心中如是想。
    第23章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为了给蒋家施加压力,许清元回来的时候特意绕去蒋家大门口,眼看着官差将蒋家周围守住,随后正式拜见蒋荇,见面后她非常愤怒地说明遭遇,并希望蒋荇不要包庇族人,刚开始蒋荇依旧嘴硬不承认,坚称蒋怀玉是被冤枉的,可是在许清元刻意透露自己的家世和院试案首的身份后,蒋荇看着一言不发的蒋怀玉,脸都开始发绿。
    此事接下来怎么发展就不关许清元的事了。
    想必此时的捷报已经传至淮阳县许家族中,许清元来不及在府中应酬,就得跟晋晴波、艾春菲两人一起赶回淮阳县领取秀才文书,并参加县令柳大人举办的宴会。
    本次淮阳县一共考中了五名秀才,三个女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柳大人的脸上并未体现出多少喜色,整个与宴过程中客套疏离,夸奖都显得轻飘飘的,对于两位男子也是淡淡的,话语间透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次日,艾春菲自然要回家团聚,晋晴波在犹豫了很久之后也下定决心要回娘家一趟。
    许清元如今高中秀才,又在淮阳县的地界上,不去族中看看着实不像话,传出去也对名声有损,她在府城中就已经买好礼品,准备去许家村看看。
    她坐着牛车一路颠簸,于黄昏时分赶到许家村外,问了路上几位村民,顺利找到许家的位置。
    许家盖着两进青砖大瓦房的四合院,非常气派。许老太爷担任着本村村长,同时也是本村最有威望的人。只是这威望的来源却说不好是因为他本身还是他有个做官的儿子。
    门房见一个高挑文气的姑娘走上前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她禀明来意,门房立马点头哈腰地将她请进去稍等,自己一溜烟儿跑去正房通禀。
    不过片刻,一群人乌泱泱地从二门出来迎接她,把许清元吓了一跳,这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她本来就没见过,一下子哪里认得过来。
    其中有个三十岁许的媳妇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细细看了两眼,随后笑着道:“昨日就有县衙里的官差来报,说是咱们家有人考中秀才了,我当时还想,上回有这事还是十几年前老二在家的时候,如今家里这些子弟也没有去科考的,官差怕不是报错了人家,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二家的闺女中了。”
    “侄女儿别生分,虽然没有见过,但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位精干的媳妇给她介绍诸人,“这是你爷爷,这是你奶奶。”
    许清元立马就要跪拜,被周围人硬搀扶起来。
    那媳妇继续道:“这是你大爷大娘,我是你三姑,这是你同辈的兄弟姊妹们……”
    在这位三姑的介绍之下,许清元一一拜见,而后众人进屋再详谈。
    老家的人对她都很客气,就像是有个厉害的亲戚突然来家做客一般,态度是故作出来的亲热,但方方面面都透露出他们的小心翼翼。
    三姑晚上要回镇上夫家,大家凑了一下午的热闹方散场。但她把自己的一双儿女留在了娘家过夜。
    推开客房的窗,许清元静静地思考规划接下来的道路。
    现在是昭明十八年,今年八月将会举行乡试,许清元不打算去考,她的小三元来之不易,贸然参与乡试的话,如果落榜或者成绩不理想,很容易被人盖上“泯然众人矣”的标签,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最好等到三年后的乡试。
    她不会在许家村久呆,大约明后日就会动身,先去辞别晋晴波和艾春菲,然后坐船回汀州。
    傍晚的乡村宁静寥远,许清元伸了个懒腰走到院子里活动筋骨。
    几个许家同辈、晚辈小孩子正在院里嬉戏打闹,无忧无虑的样子让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其中有个小男孩非常自来熟,看见许清元出来,便拉着她的手要她当裁判。
    许清元完全拒绝陪小孩子胡闹,她没有这个耐性,只是坐在一边静静观看。
    自从发觉古代落后的交通和信息传递速度给社会带来的影响,她总想着是不是可以通过一些手段去改善,如果同时还能顺便给自己带来好处更是一举两得,但是思来想去都没有很好的解决方式。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有点后悔自己不是学的理工科,鼓捣出一两样发明创造说不定就能声名鹊起、直入庙堂,可惜经过多年的法律生涯,她连高中理科知识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条路是绝对走不通的。
    有哪些新的文学形式、理论,可以给这个时代带来一丝不一样的新风呢?
    过于先进的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思潮都是基于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可以产生并施行的,贸然推行也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甚至还有被朝廷打成谋反罪的风险。
    其他的社会学理论就难为许清元了,她脑子里只能冒出些中外司法体系的演变、学说等基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
    谈到新的文化形式,倒是可以考虑推广白话文,但这个时代看得懂书、买得起书的终究还是一小部分,白话文的载体不能局限于成书,否则起不到多大作用。
    新的载体……戏剧?话本?唱词?似乎都有不妥之处。
    或者说……报纸?
    许清元眼睛一亮,脑中兴奋地要进一步构想,却被一道稚嫩的嗓音打断。
    三姑家的女孩儿小慧羞怯怯地站在许清元面前,向她捧上一束野花。
    “真好看,小慧是要送给姐姐吗?”许清元接过花,被小姑娘萌到,笑眯眯地问了一句。
    小慧点点头,然后才捧着脸跑去跟姐妹们玩。
    看着手中红黄簇簇的鲜花,许清元将创办报纸的事压在了心底,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大约在许家村呆了两三日,许清元应付完族中的亲戚,便向祖父、祖母请辞。
    许家老两口都是五六十岁的模样,面堂红润,看起来很健康。他们让许清元给许长海和许菘之带去问候,也嘱咐她要好好用功,将来辅助弟弟照看许家。
    许清元垂眸笑笑,就当没听见,只附和着他们说的其他叮嘱。
    半日后,许清元来到了淮阳县寿青镇艾家门前,虽然已经过去好几日,但此处附近地上还能看到红色的鞭炮皮,看来艾春菲家可是好好热闹了一番。
    扣响门扉后,来应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艾春菲,只是她的眼睛肿肿,明显是哭过的样子。
    一见门外的人,艾春菲忍不住上来抱住许清元,又流下泪来。
    “怎么了这是,好好的哭什么?”许清元吃惊地问。
    闷闷的声音在她胸前响起:“大姐……出嫁了。”
    许清元也愣怔片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慢慢平复好心情,艾春菲将许清元带入自己的房间,闷闷不乐道:“我回来的前半个月,怕影响院试,家里人都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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