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兰警觉地往旁边躲了下, 如果金吾卫此时闯进来, 瞧见自己确实麻烦,随即四处张望,试图找别的出口。
    浴汤侍女拦不住金吾卫,脚步声一步步逼近,他不觉后退, 正迟疑之际, 突然花屏内伸出只手,拉住垂下衣角,苏泽兰一惊,禁不住回头,迎上十七公主湿漉漉眸子, 低声道:“进来啊——”
    纤细手指一勾,潮湿水汽打在袖口,她乌黑长发披落肩头,只露出半张脸与一只莹白手臂。
    整个人呆住几秒, 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对方又拉了拉, 他顺势绕到花屏后。
    温泉汤的热气扑面而来,衣服瞬间被水汽包裹,苏泽兰不敢转身,袖口的手还未松开, 小殿下又使劲拽了拽, “供奉, 你站在这里也显眼,到池子里来。”
    他还来不及回答,由着对方一把拉到后面,身体往下坠,衣服顷刻被水淹没,每一寸肌肤蔓延过碧绿泉水,落入水里的一瞬,似乎触到柔软身体,吓得连忙将手收回。
    两人背靠背,偷偷躲在不断喷水的金色龙头下,屏住呼吸,看金吾卫闯进内堂,浑身铠甲哐哐地响,茜雪方才直起身子,提高声音:“大胆!本公主在沐浴,谁敢擅自闯入!”
    外面的人顿时慌了神,没想到里面真有人,飞霞殿里正热闹,谁能想到十七公主独自在此沐浴。
    哗啦啦几个人一起跪下,守卫长颤巍巍回:“殿下恕罪,臣接到通报有野兽误入园内,所以才来盘查,无意冒犯公主,罪该万死。”
    茜雪操心身边人,没时间细问,缓和语气,“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责罚,还不快带人退下。”
    金吾卫立刻接旨,转瞬没了影子。
    公主长出口气,总算没被发现,习惯性地转身瞧对方,喜上眉梢,“供奉,他们走啦!”
    忽看对面人依旧背对自己,夏日圆袍薄如蝉翼,打湿后实在剩不下什么,露出颈后修长流畅的线条,白净肤色若隐若现。
    她腾一下脸红,似乎才反应过来是在浴汤中,适才瞧见有人进入内庭,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一看就是苏供奉,还没吱声又听见金吾卫动静,情急之下才把对方拉进来。
    温泉水白雾腾腾,淹没她只穿了一件的月白细纱扣衫,在碧波里荡漾漂浮,茜雪咬嘴唇,将身子往下沉沉,让水波盖住胸口,说:“供奉,我先去穿衣服啊,你等会儿再出来。”
    苏泽兰浑身被温泉水泡得发热,绮丽香气四溢,他心口跳得厉害,眼睛痴痴地盯着身下的绿波看,然而看也纯粹是个样子,胸口不知为何一紧一松,整个人就像完全飞了出去,连公主与金吾卫的话都没听清,耳边只有温泉水哗啦啦地响,满脑子都是落水瞬间,手心感知的柔软如云。
    茜雪等了会儿,对方半天没回应,她只好游近些,又仔细问了遍。
    一层层水波涟漪,随着小殿下的移动荡到身边,苏泽兰呼吸凌乱,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开不得口,说不出话,不记得人生有如此无法自控的时候,在兴庆殿内威胁生父,被段殊竹关进死牢,都不及此时心潮澎湃。
    “供奉——”茜雪已经第三次开口,难道是自己刚才太用力,磕到对方的腿,供奉膝盖可有伤,就快探头来瞧,“你,没事吧?”
    苏泽兰神魂归位,强做镇定应了句:“嗯,殿下先去更衣。”
    茜雪方才放下心,笑说好。
    她往池边游,伸手刚触到大理石边,冷不防外面又一阵喧哗,娇媚女子音伴随着环佩叮当,“公主真会躲清闲,今儿我生辰,还不能陪着我嘛。”
    茜雪愣住,这大晚上还真热闹,苏雪盼好端端怎么来了!没办法只能往回缩,后面的苏泽兰也听到,贵妃可与金吾卫不同,明目张胆能进来,两人也顾不得许多,面面相觑,一个酥/胸半掩,一个胸襟散落,鲜活春色入了眼,身上都火辣辣热起来。
    这幅场景要让外人看到,还不得想入非非,闹得天翻地动。
    苏雪盼的声音越来越近,茜雪没办法,急中生智游过来,拉对方一起隐入水下,然而这实在无用,还没等贵妃绕进来,两人已不能呼吸。
    她的月白扣衫已经完全融入水中,随着碧波荡荡悠悠,慌得将对方拉到身后,自己又冒出水面,喊道:“苏贵妃,你——先别进来啊,我正准备更衣。”
    对方笑,瞧着牡丹花屏上公主的影子,乐悠悠地:“好,公主还害羞了,那要不要雪盼先退出去?”
    茜雪怕苏供奉憋坏了,先顺势往龙头下游,一边回:“那倒不用,你……等着我吧。”
    这一来二去,两人几乎相互贴着,她能感觉他细微呼吸落到自己的皮肤上,激起一片温热,说出的话都颤颤巍巍。
    外面的苏雪盼显然听出来,好奇地问:“公主怎么了?是不是沐浴太久,不舒服啊!”
    “没……没事,我挺好。”呼吸散乱,瞧对面刚浮出水面的苏泽兰,近得鼻尖相抵,看他被水润泽的双眸,里面有看不清的瞳色迷乱。
    目光相互触碰,肆意纠葛在一起,满眼痴缠。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皮肤透过那层薄纱相触,暖流由指尖直击心口,比温泉水还要焦灼,突然觉得有点怕他,但并不觉得被侵犯,更没有一丝一毫厌恶,甚至还忍不住心里的惊叹,这人也太好看!
    白雾升腾里,挽发的子午簪已倾斜,青丝落下来,皮肤雪里透着樱桃色,眼尾藏着情丝万种,真如屋外的海棠花落了水,若生成个女子,实在太勾人。
    小殿下的眸子从害羞,胆怯,忽地转成目不转睛地欣赏,苏泽兰大脑一片混乱,怀里是只轻轻一触就会断翅的蝴蝶,带着莫名香气,正天真无邪地瞧着自己。
    那一水如鱼曲线玲珑的雪白落在水中,他才反应过来不能这样看着她,闭起来眼睛。
    茜雪也退了退,想打口语又看他闭着眼,只好游过去附耳:“我先出去,你再走。”
    她的唇就要亲上来似地,苏泽兰耳根处烧得厉害,从不知道此处如此敏感,只得又睁开眼往边上退,垂眸不敢看对方,点点头。
    然而那一汪雪白已经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身子靠在浴汤边上,渴望用充满寒意的石头来冷却自己,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素来冷静自持,掌控全局之人,此时慌乱到甚至无助。
    公主已经与贵妃离开,偌大的海棠汤留下一串欢声笑语,温泉依旧碧波荡漾,耳边金龙继续涌出泉水,雾气蒙住双眼,却骗不了心。
    苏泽兰打个冷颤,方才生出了欲/望之心,再明白不过,一个男子要的是什么,如果他是个风流狂徒,见色起意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偏偏不是,那惊涛骇浪般的情愫让人恐惧,瞬间就能灭顶。
    心思一动,覆水难收。
    可对方是小殿下,诧异他竟如此不知廉耻,第一次瞧见公主的时候,对方不过五岁,那圆润小巧的身子落到怀里,难道他不是一直拿她当孩子。
    囚禁深宫数十年,一朝入世那是为了公主的安稳与幸福,他要替她扫除朝内外的阻碍,寻到一位良人,托付终身。
    如今自己却动了歪心,实属大逆不道。
    他再度没入水中,希望无边无际的泉水将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洗涤得干干净净。
    公主矜贵无双,大棠最美丽的牡丹花,艳若桃李,洁如冰雪,他又算什么,父母私生,从小被遗弃,没有享受过一天温情,养父母虽然慈爱,但年岁已大,没多久就走了,至此就是飘零的日子,一团复仇之火延续的命,白日之鬼还有这种非分之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夜色太深,花香妖娆,让人意乱情迷,才乱了方寸。
    屋檐下的鸟儿被惊醒,呜咽声飞了出去,沿着一路兰麝馥郁,跟上苏贵妃与公主的列队。
    稚扇环绕,罗裙飞舞,璀璨宫灯照得夜如白昼,苏雪盼挽住公主的手,意味深长地问:“公主,海棠汤里有什么好东西吗?我看殿下的脸色比那颗给我的海明珠还亮呐!”
    茜雪脸一红,垂眸回:“放了点草药,你喜欢也可以去。”
    “明日一定,今晚是不成了,前面一堆人乱糟糟,我得空才跑出来透气。”拿过侍女手里的鹅羽团扇,晃了晃,“再说也要等陛下有空。”
    茜雪噗嗤一笑,苏雪盼真是个活络性子,说话没那么多顾忌,挑眼瞧对方,“我们贵妃啊,真是一步也离不开陛下。”
    雪盼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巧笑倩兮,“人都说鸳鸯戏水,我才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到时候沐浴出来,也能像公主似地满脸春色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茜雪噎住嘴,寻思鸳鸯浴啊,那刚才算不算,按理讲男女授受不亲,她害羞却一点儿不气,脑子管不住心,胸口像揣了只衔着迎春花的喜鹊,春光明媚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脸颊越发娇媚动人。
    苏雪盼瞧着稀奇,没想到华清宫的温泉如此养人,公主连粉都不用敷了。
    众人缓缓路过龙吟榭,迎面走来贵妃的贴身侍女灵儿,先朝公主施礼,后对贵妃附耳几句,苏雪盼眸子一亮,道:“知道了,你快去回话,我随后就到。”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夏竹摇清影(九)
    苏雪盼遣走灵儿, 与公主来到飞霜殿边的栖霞阁,摇着鹅羽团扇,笑嘻嘻:“殿下快进去, 我还有事。”
    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眼角眉梢藏着喜色,茜雪一乐 ,伸手夺过团扇,晃了几下,“寿星都不露脸, 我急赤白脸去干什么, 你大晚上乱跑,小心陛下责怪。”
    雪盼笑得愈发开心,挽住公主手臂,低声道:“殿下不知,今晚上妹妹家乡来了故人, 可惜身份太低不能来飞霜殿,妹妹我总要去看看,再者——皇后今日给足了我面子,也让她出出风头吧。”
    公主吃惊, 如今苏贵妃得宠,自然娇纵, 竟然还懂风头不可太盛的道理,单凭这一点已经胜过李皇后,让人刮目相看。
    苏雪盼娇嗔地推了推,又留下大部分侍女, 只带灵儿一路朝东去。
    月色溶溶, 星河落入水中, 石桥伴着柳叶低垂,转眼来到处竹林,阵阵凉意袭来,抬眼看却无风,贵妃打个寒颤,站在偏僻的滴翠亭往下瞧,月光笼罩的水面上落有一座龙石舫,里面缓缓燃着灯火。
    她心头一紧,悄声问身后的灵儿,“确定没出错吧?”
    侍女忙应声,小心翼翼,“贵妃且放心,这种事可容不得半点闪失,奴婢惜命得很呐。”
    苏雪盼点头,素来娇俏的眸子也显出几分紧张,捻起裙摆,慢慢往下走,刚踏上石舫,便有年轻太监恭敬地迎出来,“贵妃小心,脚底滑。”
    她也客气得很,抿唇笑,“多谢伍公公,咱们好久没见了。”
    那位赶紧作揖,一连哎呦几声,“奴可担待不起这句伍公公,贵妃真是折煞奴,唤做伍儿就好。”
    “那怎么成,伍公公可是雪盼的恩人。”一边往里走一边频频俯首,给足对方面子,“若不是公公当年在金陵找到我,还不知如今过着如何贫苦的日子,雪盼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以后绝不会亏待公公。”
    伍儿忙不迭应声,细长眉毛挑入两鬓,一蹙一蹙地,“这是哪里的话,贵妃生来就是天上的月亮,全凭自己福气,奴不过借光而已。”
    枢密院里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会说话,苏雪盼不再言语,跟对方穿过石舫前厅,来到内堂,两边花窗半开,大片樱花蔓过窗棂,烛火下露出娇嫩粉颜,影影绰绰,再往后种着大片竹林,月色下根根秀挺,仿若直入夜空。
    迎面是扇蜀锦花屏,正中央也绣着几根伸展的竹子,做工精细倒不意外,只是那竹子的颜色若血,夜色烛火中尤其让人触目惊心,可又有种勾魂之感,瞧见便移不开眼睛,左下角绣着落款《殊竹图》1。
    花屏前方一张罗汉榻,红木雕花案几上摆着六棱冰裂纹天青酒瓶,旁边两盏清酒,枢密院主使段殊竹站起身,俯身施礼,“臣恭迎贵妃。”
    苏雪盼呆了下,目光从那些红色竹上收回,连忙伸手要扶,又觉不合礼制,送出的手再度合在一起,急慌慌拜了拜,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主使莫要如此,雪盼受不起。”
    段殊竹起身,石青色衣袖一摆,连着上面的柳色缠花纹荡荡悠悠,道:“贵妃,请。”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长袖薄衫,黑发以乌金垂冠挽起,一双金丝瑞凤眼揽进芳华,愈发像个书香世家的公子,哪里有半点宦官影子。
    苏雪盼在榻边落座,从低垂眸子里瞧对方,修长白净的手正在倒酒,天青色酒盏的裂纹层层叠叠,脆弱得就像要碎掉似地,她好奇地问:“主使用的器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段殊竹抿唇一笑,将酒斟满,推过来,“这些都是烧出来的残次品,贵妃怎么会用到?”看对方满眼疑惑,又缓缓道:“虽然是没制好的东西,但用起来顺手,别有番滋味,臣觉得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裂纹也是种美2。”
    她低下头,哦了声,想自己也没读过多少书,谈起风花雪月之事总觉得怯生生,但眼前人不同,出身高贵,前金陵节度使家的段公子名声远播,若不是家中变故,也不会走进枢密院。
    淡淡清酒盛在天青色裂纹酒杯中,那些裂纹飘在酒中,曲线蜿蜒,瞧久了似乎真有一种华美感,她笑了笑,由衷感叹:“确实好看。”
    段殊竹抬起眼,冲身后的玖儿点头,那位立刻端出一个紫檀木托盘,他伸手拿起上面的红木螺钿盒,递过来,“今日是贵妃生辰,在下也没有好东西,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苏雪盼受宠若惊,仔细接过来,道:“多谢主使。”
    他其实没必要如此客气,外人不知,她难道还不清楚这个贵妃头衔来自哪里,若非枢密院在后面撑腰,自己只是一个与母亲流落街头的野丫头。
    今夜私会,想必对方有事商议,适才在飞霜殿里欣赏歌舞,突然灵儿带话让去海棠汤,本以为会有大事发生,没成想只有十七公主沐浴,苏雪盼也纳闷,寻思主使要问话,她还操心如何回,但看段殊竹压根没提,心里忐忑。
    一杯温酒下了肚,苏雪盼性子急,忍不住先开口:“主使,刚才我去海棠汤了,只看到十七公主,没别的啊。”
    她微微下垂的眼角像只小狗,可怜的眸子里却都是机灵,段殊竹笑出声,“没有就没有,贵妃别放在心上,今夜只为了给生日贺礼。”
    雪盼心里呀了声,连忙收回目光,听见自己心口跳了几下,慌得又端起酒杯,对面人继续问:“贵妃不打开看看吗,若是不喜欢,臣还可以换?”
    “主使送的怎会不喜欢!”她急着回答,口不择言,“就算不好的也是顶好。”
    站在边上的玖儿与伍儿都差点忍不住笑。
    苏雪盼脸通红,自己一向擅于讨巧,说话办事最为得人心,怎么乱了分寸。
    朵朵绽放的樱花香气扑鼻,透过竹林,荡过水波,在整个石舫内弥漫,远处的飞霜殿仍在喧闹,胡姬起舞琵琶落,凤首箜篌仙乐飘。
    丝丝缕缕飞入耳中,缠缠绕绕,苏雪盼盯着烛火下的仙鹤香炉,青烟直上,不知为何就出了神,再看周围,段殊竹已不见人影,只剩灵儿举着灯进来,柔声道:“贵妃,时候不早,回去吧。”
    她叹口气,站起身,不记得上次叹气是何时,扶着灵儿的手走出石舫,才想起来去打开那个红漆木螺钿盒,一个小巧玲珑的冰裂纹白瓷胭脂盒映入眼帘,灵儿惊叹道:“这是贡品吧,从没见过,不过挺好看的呐。”
    苏雪盼伸手拂了下,凉意从瓷盒传入指尖,想那句天下没有十全十美存在,多像自己,如今瞧上去珠翠满头,风光无限,可是出身改不了,来来回回不过是个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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