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放空,瞧着眼前的雾气发呆,忽然发现很多人和事,不知何时就变了。
    皇帝——亲弟弟,适才在朝堂上的面容模糊,让人几乎看不清楚,今日苏雪盼忽然来访,只怕天子早知道崔彥秀自杀,故意让对方来支开自己。
    还有苏供奉,猛地顿了顿,宣政殿前乱糟糟,她也没瞧见他,那腿肯定是跪伤了,不知如何,月色朦胧,夜太深又不能过去。
    想了下,索性让秋露跑一趟,将尚药局的消肿膏送过去,顺便瞧瞧。
    作者有话说:
    1本主:公主也会自称本主。
    第45章 夏竹摇清影(五)
    尚药局的药膏送出去, 十七公主眼巴巴在床榻边等,杏琳将床铺好,又用香熏过, 勾头看对方, 笑了笑,“公主的脸真有意思。”
    茜雪抬头,不解地问:“哪里有意思?”
    “处处都有意思。”将灯台放下,坐到一边痴痴地说:“前几日去御史台监狱,多吓人的地方, 我心肝乱颤, 公主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今日在宣政殿前,哎呦呦,奴婢魂都要出来了,可现在呢——不就是惦记苏供奉的腿, 至于愁成这幅样子! ”
    公主脸一红,索性趴在翠玉芙蓉枕上,嘴硬道:“我才不担心他,就是寻思秋露怎么还没回来。”
    杏琳笑而不语, 大概公主与苏供奉从小相识,所以在对方面前总和个孩子似地, 也不意外。
    正说着,秋露从牡丹屏后绕过来,手里捧着个红漆木螺钿盒,杏琳一瞧就乐了, “快看看, 肯定又是苏供奉发明的好玩意。”
    茜雪起身, 秋露已经跪下,满眼惊奇,“杏琳姐姐说得对,真是供奉做的呐,奴去的时候,他正在研粟米,说是用水淘洗多次又放在瓷钵里,棉纸封住口晒到太阳底下才成,用的时候沾水调和,敷在面上熏蒸,对日晒后的皮肤特别好1,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迎蝶粉。”
    “就会弄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半夜不睡觉,哪里就晒死我了呢——”嘴里埋怨,手却接过来,闻了闻香气清幽,急切地问:“供奉的腿如何?”
    秋露站起来,一边放帷幔一边回:“公主放心,奴看没事,就是脸色不大好,小柳子——哦不,矅竺说今天火辣辣太阳底下跪了大半天,回来也没吃饭。”
    她叹口气,自己都没发觉,满心都是这人不会照顾自己,哪怕随便吃几口填肚子也好啊。
    这一夜又闹腾到很晚才睡,闭上眼一会儿出现崔先生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供奉的腿,还有皇弟怒气冲冲的眸子。
    她身为公主,再受宠也局限于后宫,就连皇后都不能参与政事,何况自己,但崔彥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命!半夜惊醒,瞧金纱帷幔外幽幽烛火,整个世间被漆黑夜色笼罩,夏日夜晚,蝉鸣声四起,月光却不明,茜雪心里难受。
    尚书省,御史台与大理寺——若论权势,随便挑一个也能让翰林院抖三抖,上官云郁再以命相搏也没用,搞不好还要做无用的牺牲。
    至于皇帝,昨日虽生他的气,平静下来细细寻思,国君自然要掌控全局,不可意气用事,撼动左仆射不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但是——欧阳丰那个老狐狸能有什么破绽。
    贿赂可以推到下人身上,崔彥秀毕竟是自杀,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就算有逼迫之实,御史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人能翻案!
    她想来想去都是死局,从小长在深宫的小公主第一次体会到朝堂可怕,那些望上去清风明月,满口仁义道德表象之下,全是盘根缠绕的利害关系,恐怕谁也不干净。
    谁也不干净——她喃喃自语,忽地想起一个人,段殊竹!
    枢密院权势滔天,数十年把控朝堂,若不是段殊竹当年忽然隐居,也不会有尚书省冒出来分庭抗礼。
    案子正在焦灼时刻,此时还能够呼风唤雨之人只有段殊竹,想到这里不由得叹口气,峨眉紧蹙,发愁得很。
    段殊竹可不是个好惹之人,就算想借势又如何去求。
    床头牡丹灯炸了个火,噼里啪啦一声,她掀开纱幔,瞧青瓷灯罩下发出隐隐火光,大概又有小虫子飞蛾扑火般冲进去,丢了小命。
    无尽夜色凄凉,墨汁般浇在心上,让人生出哀怨之情,感叹蝼蚁飞蛾也是生灵,稀里糊涂就再也瞧不到第二日的朗朗晴空。
    她随手拿起灯,噗一口轻轻吹灭,屋内顿时更暗了,可心里却安宁起来,至少今夜,她不想再看到有谁丢了命。
    蝼蚁飞虫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芸芸众生也一样,这偌大的王朝那么多规矩,可制定之人却是极少数,好比一座巨塔,生在顶端的皇族与朝臣掌握绝对的权力。
    权力可以操控生死,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
    幽深的夜,万籁俱静,仍醒着的还有兴庆殿里的人。
    莲花青瓷灯缓缓燃着,苏泽兰手执紫毫尖,在粉红薛涛笺上落下几行娟秀小字,又小心放到云锦帕里,揉揉眉心。
    矅竺端着酥茶走近,“大人喝一口吧,据说这西域的酥助眠,今日跪了一天,奴看着心焦,快点歇息才要紧。”
    对方接过来,抿了口,温热奶香流入腹中,顷刻之间十分得舒服,“无妨,记得明天把这封信送到左仆射府中,选没人的时候去,交给大公子贴身小厮。”
    矅竺点头,“大人放心,小人轻车熟路,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苏泽兰抿唇笑出声,“是啊,你们枢密院办这种事简直漂亮得不成样子。”
    小太监不好意思,吭吭哧哧没回话。
    “去吧——”苏泽兰挥挥手,起身回到榻上躺好。
    他要压倒尚书省,今晚这封信是最后一根稻草。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跪在宣政殿前的十七公主,发髻高耸,身形秀挺,那样得威严与美丽,他知道她的心,放不下和崔彥秀之间的师生情意,眸子里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可小殿下毕竟年少,今日能够如此有决断,不惜顶撞圣上,毅然而然要替崔彥秀收尸,实在让人始料不及,翰林院中已有议论,对公主大为欣赏,他似乎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相比于嫁人生子,远离朝堂的另一种生活,也许更适合小殿下。
    风卷起蝉鸣声入耳,苏泽兰翻了个身,瞧见案几上放着秋露送来的消肿膏,笑了笑,又坐起来,伸手拿到枕边,目不转睛看着,想小殿下跪那么久竟还惦记自己,痴痴地呆了会儿。
    一连几天的朝堂变动,给整个棠烨带来灰暗色彩,众人都预感到朝廷即将发生大变化,却不知会走向何方,站山观火的也有,惶惶不可终日的也多,人人自危。
    尚书省左仆射府上尤为压抑,从上到下严阵以待,欧阳丰开始以为不过是翰林里的一帮书生起哄,没当回事,但崔彥秀忽然搅进来,还自杀在御史台,才预感到不简单。
    收取贿赂,买官卖官,私圈田地的官员数不胜数,皇帝真要拿人开刀也不应该轮到自己。晚饭后叫来儿子,叮嘱训诫一番,左右不能认,实在不行便舍出去守儿,顶罪要紧。
    欧阳雨霖嘴上应承,心里却不乐意,守儿从小跟着自己,前后侍奉从未出错,即便是拿了崔彥秀的东西又如何,不过一个小银镯而已,正所谓打狗看主人,府里那么多小厮找谁不行,反正是拿来搪塞御史台,何必动真格。
    他心里有气,回到屋内闷闷不乐,提起笔画窗外夜幕下的梨花,忽地呆住半晌,那日替十七公主描梨花,也在将暗不明的夜里,花瓣如雪,绮丽优雅,竟比不过公主无意间的一颦一笑。
    自己是疯了,居然在这里念想公主,他何德何能,就算是惦记也不应该,丝毫没有资格。
    可工部侍郎修枫为何有此福气,无论才智还是出身,各方面还不及他,一样被选为驸马人选。
    欧阳公子心烦意乱,手里的笔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半天花不出半个花瓣,索性撂笔,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他居然完全不在乎让父亲头疼的贪腐大案,满脑子都是公主婚事,自己都觉得可笑。
    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应了声,替守儿伺候的小厮景儿走进屋,瘦挑身材总和没吃饱似地,俯身低语,“大公子,奴这里有件宫里的物件传出来,想让公子瞧瞧。”
    鬼鬼祟祟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明面上的东西,欧阳雨霖冷笑声,“我在宫里并没有熟悉之人,想必你拿错地方。”
    对方舔脸一笑,越发小心,声音低得就快听不见,“公子,这可不是普通物件,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从袖口掏出块云锦丝帕,精致绣花一瞧就是贡品,欧阳雨霖愣了下,伸手接过来。
    翻开绣团花鸾凤的帕子,层层叠叠下包着张粉红薛涛笺,随即一股女子香四溢,他的心口跳起来,仔细打开,两行清秀小字落入眼帘。
    “花开不同喜,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2。”
    欧阳雨霖屏住呼吸,这笔迹他认得——是十七公主抄的诗。
    心内翻江倒海,顷刻如进入战场,钟鼓齐鸣,公主为何要写这个花笺,反复细看可是一首表达相思的情诗,莫非公主对自己有意,想到这里又觉得离谱,实在没可能,但这确实属于公主亲笔,他那夜见过她写的字,铭记于心,半点不差。
    呆住半晌,才反映过来景儿还在,赶紧问:“这是哪里得来,真的是——给我吗?”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都还记得苏供奉是个不择手段的权臣吧,为了达到护妻目的,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1这个美容方子也是真的,好像取自古物记~我没用过,有兴趣大家可以试一下,哈哈。
    2取自薛涛《望春词》。
    第46章 夏竹摇清影(六)
    欧阳雨霖一改适才懒得搭理的神色, 双目聚光,声音发颤,倒比旁边的小厮还慌乱。
    景儿笑了笑, 凑近附耳:“公子想想, 这种东西怎么会传错,是宫里的公公特地递过来,还有句话让奴带到,说过几日苏贵妃生辰,陛下宴请百官, 必有机会相见。”
    欧阳雨霖立即警觉, 挑眼瞧对方,“你知道这上面的话是谁写的?”
    “哟,奴怎么会知道。”小厮吓了一跳,随即汗珠子滚下来,“公子还不清楚嘛, 我们这等人就是个工具,想活命就把话传到,东西送好,全当无事发生, 不寻思,不记得, 出了这个门就忘了。”
    对方轻蔑地嗯一声,料这些奴才也没多大的胆子,点点头,“你下去吧, 到外面领赏。”
    景儿擦擦汗, 总算交完差, 走出屋子去拿钱。
    夜幕星河,欧阳雨霖瞧四下无人,才敢再次拿出那张粉红小笺,人常说薛涛笺上落情丝,只会在爱人之间传递,想到这里不由心神恍惚,何况那几句诗的寓意太明显,日日思念心上人,愿与对方一起赏花落花开。
    小暑时是苏贵妃生辰,由皇帝与皇后亲自举办,就定在依山傍水的华清宫,适逢夏日,华清池内香花娇媚,绿树成荫,不只可以沐浴休闲,更能瞧山中万花嫣然,正是情人见面的好地方。
    身子靠在黄花梨摇椅上,晃晃悠悠,瞬间连心都晃了出去,只要想到公主可能中意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也让大公子神魂颠倒。
    他仍旧不敢奢望,理智上总觉得不妥,恐怕其中有诈,但心里已经欢呼雀跃,所谓的冷静自持早飘在漆黑夜色里,无踪无影。
    本来国子监就要选人伴驾华清宫,何不冒险一见,否则终生憾事。
    “六月六,小暑日,晒红绿,食汤饼,蟋蟀躲屋檐,苍鹰飞碧霄,香汗淋面色皎然,凌阴取冰纳凉来1。”
    大太阳底下,秋露与春望一边在庭院里晒衣裙一边念歌谣,嘻嘻闹闹。
    杏琳站在海兽葡萄纹铜镜前,给公主小心梳妆,今日是苏贵妃生辰,一会儿要去华清宫避暑,后面的冬梅已经在收拾衣物。
    茜雪一副懒懒模样,瞧杏琳手腕翻飞地拧着发髻,双目微微失神,她心里全是崔侍郎的案子,可惜朝堂上一直稳得很,说是要刑部与御史台会审,欧阳丰先闲置在家,等候结案。
    消息封得死死的,一点儿也打探不到,这天下之人最容易忘事,才几日就无人议论,如今全兴兴然地给贵妃过生日,早就没人在意。
    那么个清风明月的人走了,花儿依旧明媚,夏风习习,翠鸟莺啼,一切都没任何改变,当年陛下的生母薛贵妃突然没了,细想也不过如此。
    茜雪并不是忧愁善感的性子,此时此刻却觉得胸口堵得慌,不是滋味。
    杏琳俯下身,将珍珠金步摇别在公主灵蛇髻间,小声劝:“公主,奴听说这次去华清宫的人多,特别热闹,温泉水还可以洗去晦气,以后就都是大吉大利了。”
    公主深呼吸口气,“但愿吧,以后大吉大利。”
    春望晾好衣服,捧了个镶金梨花木盒进来,跪下道:“公主,奴婢找到这颗海明珠了,刚好送给贵妃庆生。”
    茜雪点头说好,起身换了套绛红大袖襦裙,带上杏琳与秋露一起走出承香殿。
    华清宫离长安并没有多远,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停走走,因是贵妃生日,皇帝宠爱不说,皇后由于近日的朝堂之事,越发要显得贤惠,一路随手撒下的金银珠宝无数,聚在后面的贫民越来越多,花大将军命令侍卫维持秩序,自己则紧紧守在皇帝与贵妃的步辇外。
    几位公主的马车在后面,茜雪听着耳边熙熙攘攘的声响,打起哈欠,帷幔晃动,骄阳似火,她闭起双眼,靠在杏琳肩上。
    “公主睡吧,到了奴婢叫你。”对方笑嘻嘻,勾头道:“不过殿下,一会儿尚食局的人会弄汤面饼吃,错过了可就没啦。”
    茜雪眼神朦胧,一连几天没睡好,此刻休息最大,双手搭在杏琳腿上,“姐姐吃吧,我还是睡会儿。”忽地发现另一个侍女不见踪影,好奇地:“秋露去哪儿啦,刚才不还嚷嚷饿。”
    “她就是饿啊,自己去找吃的。”杏琳捂嘴乐,忽地脸色绯红,悄悄地:“公主,奴实话实说啊,可不是开玩笑,上次讲秋露看上兴庆殿的矅竺,绝对是真事。”
    公主眨眨干涩双眼,大概人的天性就喜欢听八卦,困意顿时跑得没影子,“可——矅竺是个太监,秋露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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