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
    “现在,我最后问一次——”
    他凝视着那一双扩散开来的瞳孔,轻声问:
    “——姓名?”
    下意识的,中年男人后退。
    尖锐的声音迸发,木屐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了两道惨烈的痕迹。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的应对可以说完美。
    动如雷霆,瞬间退出了两米,几乎快要撞破背后门上的玻璃。
    终于拉开了安全距离。
    可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槐诗的面孔依旧近在咫尺,和煦的微笑依旧未曾有过任何变化,不由得汗毛倒竖。
    扶在剑柄之上的右手骤然发力握紧,随着左手拇指的推动,令鞘内的钢铁呼啸而出——拔剑!
    紧接着,又戛然而止。
    “使不得。”
    槐诗的手掌抬起,不知何时已经顶在了剑柄的正前方。好像抓住了洞中巨蟒的七寸,不允许它再出鞘一分。
    就这样,一寸寸的将剑刃重新塞回了剑鞘中去。
    不论中年男人如何反抗,面色憋至铁青,向前推动的手掌都未曾有过任何的动摇和晃动,直到剑鞘同锋刃合拢至一处,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声。
    槐诗后退了一步,笑容依旧无害。
    好像在挑衅一样,示意他。
    再来啊。
    来者铁青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缕激怒的赤红,竟然当着槐诗的面向前踏出一步,缓缓弯下腰,摆出了起手应击的架势。
    好像长弓的弓弦渐渐绞紧,引而不发的恐怖张力汇聚在了他扶着剑柄的五指之上。
    蓄势待发。
    只有刺骨的寒意自鞘中钢铁饥渴的鸣叫中扩散开来,杀意刺骨——再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这是货真价实的真剑对决。
    而槐诗依旧微笑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只是看着他。
    在渐渐凝固的死寂里,只有豆大的汗珠从武士的额角缓缓滴落,浸湿了领口和脚下破碎的地板。
    他一动不动。
    只有鞘中的长剑鸣叫声越发的凄厉,堪称尖锐那样,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向上疯狂攀升。直到最后,在槐诗的等待里,迸发了绝望的哀鸣。
    有破碎的声音自鞘中响起。
    未曾出鞘的锋刃竟然碎在了鞘中。
    随着长剑的破碎,骤然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精气样,中年男人的脸色苍白,再无法撑起身体,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哪里还不明白彼此的差距?
    连剑都没有拔出来,他就败了。
    不,应该说:一直到彻底失败之前,他都没有在那一双静默的眼瞳之前拔剑的勇气。
    毫无来由的恐惧自直觉之中泛起,摄取了他的意识,令他凝固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在下输了……”
    神情委顿的中年男人艰难的以剑鞘撑起自己的身体,艰难喘息:“今日,是我佐佐木清正上门自取其辱。
    从今以后,遇到槐诗先生,在下自然会退避三舍,再不敢有所纠缠——”
    说到了这里,他声音微微颤抖,眼见是悲苦至极,情难自禁,几乎快要落下泪来。只得低下头,从地上踉跄爬起,想要狼狈逃离。
    却听见身后轻柔的声音:
    “——我让你走了么?”
    在隐约的喧嚣之中,死寂骤然到来。
    低沉的话语带着难以想象的重量和寒意,令大厅再度凝固。
    佐佐木清正愣在原地。
    在面前玻璃门的倒影之中,隐约窥见了那个年轻人的倒影。飘忽的好像泡影一样,难以窥见实质,可在瞬间的恍惚中,却好像有无穷尽的黑暗冲天而起,将一切吞没。
    形成了令人心悸的恐怖漩涡。
    在黑暗的覆盖之下,他终于察觉到了心中这一分恐惧的来源。
    就在他的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两个暗淡而狰狞的影子。一者双手握持着沉重的赤红色大斧,宛如神父一样肃穆威严。
    而另一个阴影手中的短刀,已经贴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凉。
    事到如今,佐佐木清正哪里还不明白,自从站在槐诗面前开始,他的性命,早已经不在自己的手中了。
    “佐佐木老师对吧?”寂静里,槐诗走到了他的身旁,回头问道。
    “正是。”
    在寒意的侵蚀之下,佐佐木清正艰难的抬起头,昂然回应,等待着槐诗的发落。
    可在令人心悸的短暂沉默之后,槐诗自沉思中抬起头,却忽然咧嘴,露出和煦的笑容。
    黑暗、鬼影、冰霜和死亡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张充满热情的面孔。
    “佐佐木老师——”
    宛如一见如故那样,槐诗抓着佐佐木清正的手,热情的问道:
    “您吃了吗?”
    ……
    ……
    两个小时之后,象牙之塔里一家瀛洲特色的居酒屋中。
    “劳驾,再来一碗!”
    佐佐木清正举起了手中的空碗。
    旁边林十九的眼角抽搐起来,看着桌子上堆的密密麻麻的空碗空盘,不知道这究竟是哪儿来的一个饭桶。
    “给我也来一碗吧。”
    槐诗也抬起手招呼:“顺便再来一合清酒,炸鸡块一份——十九你还要什么吗?就当老师请客,别客气。”
    “我已经吃饱了。”
    林十九神情无奈,看着桌子上的壮观景象。
    在怎么吃也比不过这两个吃货啊。
    于是两个人在等待茶泡饭的空隙里,又啃着毛豆喝起酒来,好得好像刚刚大打出手的不是他们一样。
    而槐诗,也终于搞清楚了前因后果。
    佐佐木清正,是个失爵的浪人。
    而如果要说关系的话,两人之间七拐八拐竟然也扯得上那么一点联系——在他失爵之前,所出仕的就是里间家,是里间家的家臣。
    只可惜,因为天津系和国津系的斗争,武家全面倒戈向将军一方,站错队了的里间家上一代家主则在后续的清算之中被勒令切腹自杀。
    而佐佐木清正业从一个八百石的华族教头变成了一个浪人,在瀛洲没有立足之地。如果脑筋灵光一点的说不定还能在外面重起炉灶,但摊上佐佐木这样的脑子里少一根弦的铁憨憨二愣子,根本就找不到什么下家。
    几番流落之后,最终托庇与象牙之塔,成为了一名随处可见的外聘教师。
    简单来说,就是临时工。
    在象牙之塔这样的人并不少,拿不到正式合同,也没有什么希望得到自己的固定教室。而他之所以能留下来,是因为被花道教室的教授看重,招揽为自己的助教。
    教授已经很老了,难得遇到一个合眼缘的后辈,能照顾一把是一把,只期望自己这个老乡不要走投无路做贼去。
    但好景不长,还没到半年,开学之前教授便病休了。
    偌大的花道教室群龙无首,佐佐木受人大恩,但又难以阻止教室一日日的衰败。
    眼看着老教授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烟消云散,连这一间教室都保不住,佐佐木切腹的心思都有了。
    奈何就算切腹也没有卵用。
    而这时候眼看着自己家生源一个个流失,而原本的学生因为各种原因打算转向古典音乐赏析的教室,再来两个社团里的人煽风点火……
    “今日倘若不是槐君海涵,在下险些闯出大祸。”
    在吃完饭之后,佐佐木再次正坐,按照瀛洲最严格的理解,向着槐诗俯身行礼,几乎匍匐在了地上:“大変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でした!”
    “佐佐木老师哪里的话?咱们这不是不打不相识么?”
    槐诗一脸热情的将他扶起来,一顿宽慰:“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小琥珀在社保局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关系,大家在乐园并肩作战,差点结成了异姓兄妹。在我心里,她永远是个妹妹。又怎么会跟妹妹家里的人一般见识呢?”
    就欺负佐佐木不懂东夏语的博大精深,槐诗一个劲儿的占着他的便宜:“区区误会,请千万不要在意,以后咱们两个教室可要和谐相处才是。”
    不知道为啥,内心之中不断有一个又一个缺德的念头涌现出来:
    为什么要生气呢?
    ——这种脑子里缺根弦又特别好用的上好工具人,一定要握在自己的手中才可以!
    第五百零二章 反击
    ……
    一顿饭吃完,槐诗将佐佐木送到了居酒屋的门口,两人惜惜相别,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好兄弟。
    而目送这佐佐木离去,全程看到老师怎么把这个铁憨憨把控在股掌之中的林十九只能悄悄感慨恐怖如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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