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不感觉到惋惜么?莫兰多先生。”
    在他的对面,空空荡荡的座椅之上,传来一个低沉而优雅的声音,带着矜持的罗马口音。
    那个幻影一样的中年人手扶着一柄精致的手杖,身着礼服,隐约泛白的鬓角休整的整齐而严肃,长发梳理在脑后。
    他好奇地问:“或者说,你所信仰的上位者迎来了悲惨的结局,难道袖手旁观的你不觉得有那么一点愧疚么?”
    “愧疚?为何?”
    莫兰多反问:“因为我曾经的信仰?”
    “正是如此。”优雅的男人颔首。
    “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情,玛瑟斯先生。”
    莫兰多微微摇头,笑容嘲弄:“从一开始,信仰这种东西对人类而言便是一场偷奸耍滑的交换,说不上等价,也不能称之为公平。”
    “只是口头的赞颂,便想要得到平安,只是奉献些许的钱财就想要长命百岁,只是一点点虔诚的付出,便要得到去往天国的福报——这难道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么?”
    “不论信仰的对象来自于天国还是深渊,不论对方所许诺的究竟是乐土还是地狱,甚至不必去深究那些许诺是否有实现的可能,究竟是真理还是谎言。”
    他断然地说道:“——所谓的信仰,便是软弱者不知羞耻的贪婪索取,一种乞讨和一种面对恐惧时的侥幸。”
    如此坦然地述说着自己的见解,他认真地反问:“既然已经不知羞耻,我为何又要羞愧呢?”
    玛瑟斯的眉毛微微抬起:“那么,你厌恶信仰么?”
    “不,恰好相反,我,渴求信仰,比任何人都要渴求!因为我知晓自身的软弱和无能,也知晓自我的局限。”
    莫兰多认真又严肃地告诉他:“我想要信仰,我想要拥有一个充满力量的信仰。所以,谁给我力量,我信仰谁。就是这么简单。”
    玛瑟斯好像愣住了。
    略微错愕地端详着面前的合作者,许久,他敬佩地叹息:“姑且不论您的话是否有道理,但这么多年以来,真的很少能够遇到向您这样坦荡的人。”
    “这样不好么?”莫兰多问:“还是说,这样赤裸裸的无耻实在太令人厌恶?”
    “不,我反而觉得这样更令人愉快一些。”
    玛瑟斯撑着手杖,凑近了,轻声笑起来:“在很久以前,那些布道的神父们会讲——很久之前,人类住在美好的天国之中,遵从神明的吩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却不可吃树上的果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因为只有吃了苹果的有罪之人,才知晓羞耻。”
    玛瑟斯说,“羞耻这种东西,是对身怀原罪的人所准备的——拥有真正信仰的人只会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莫兰多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无罪者么,玛瑟斯先生?”
    “不,倒不如说,你我都属于那种罪大恶极的人吧?”玛瑟斯摇头:“哪里有纯洁的义人会像你我这样满手血腥的坠入到深渊里去呢?”
    “那么这个故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倘若要去寻求意义的话,那么它可能只说明了一个道理。”
    玛瑟斯嘲弄地笑了起来:
    “——从一开始,所谓的信仰,便是谎言。”
    轰!
    远方传来了低沉的巨响。
    在莫兰多的手中,水晶的国王棋子再度崩裂出了一道缝隙,隐隐的墨色从其中浮现,自国王的面孔上流淌而出。
    好像鲜血一样。
    “国王将死。”
    玛瑟斯抬起手,展开手掌,在五指之间,一颗血红色的棋子缓缓浮现——头戴着神圣的冠冕,身披纯洁的白衣,手持玫瑰念珠的棋子,其面目赫然是莫兰多的模样。
    “我想,接下来该你登场了。”
    他缓缓起身,将棋子放进了莫兰多的手中,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最后的‘主教‘阁下。”
    “我会的。”
    莫兰多平静地合拢五指,再度问道:“你呢?”
    “嗯?”准备离去的中年绅士停下脚步,不解的回头。
    “你不打算出现在棋盘上么?”
    玛瑟斯便笑了起来,摘下了衣架上的圆礼帽,戴在自己泛白的头发上:“对于下棋的人而言,就不用在棋盘上再放什么代表物了,不是吗?”
    莫兰多没有再说话。
    玛瑟斯颔首一礼,转身离去。
    在路过窗边的座位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似是无意地低头看了一眼。
    座位上是一个神情憔悴的男人,带着浓厚的黑眼圈,穿着不起眼的灰色西装,正皱着眉头喝着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抬头看了一眼玛瑟斯,玛瑟斯也看了一眼他。
    两人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各奔东西。
    一如当年那样。
    ……
    ……
    二十分钟前,群星号之外的海面之上,风平浪静,诡异的死寂笼罩了一切。
    而遥远的伦敦边境之中,戒备森严的天文会本部,地下十六层后经过了身份和密码双重验证之后,转乘专门的电梯,再经历一次源质对照之后,老旧的电梯开始再次载着乘客下沉。
    笔直地向下,再向下。
    架空楼层·l8。
    电梯口的铁栅栏缓缓开启,穿着灰色检修服的中年男人走出,听见老旧电视机里歌舞剧的声音。
    门口接待的长桌上还甩着一份冷掉的披萨,但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直到马桶冲水的低沉声音从隔间里传来,一个挺着肚腩的苍老保安从里面走出来,甩了甩两条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申请报告吗?”
    他翻了翻中年男人递上来文件,对照了一下上面的签名,翻出一份登记簿递过去,签名,最后自己抓起笔打了个一个对勾,拉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起身说:“跟我来。”
    通往仓库的门被打开了。
    空气里并没有尘埃的味道,良好的通风系统维持着恒定的温度,甚至没有任何霉味。
    只是纯粹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只有皮靴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声音,渐渐深入。
    直到最后,停在了一张方形的巨大柜子前面,守卫对照了一下防尘布上的编号,点头。
    “【编号物ts-7767】,就是这个了。”他回头问:“需要在这里使用么?还是带走。”
    穿着灰色检修服的中年工人回答:“不带走。”
    “谁来用?”守卫问:“需要我帮忙么?”
    “需要。”
    “那就稍等一下。”
    胖守卫伸手,扯掉防尘布,露出了下面保管良好的巨大地球仪——大概有常人的身高那么巨大,被固定在四重黄铜轨道之间,可是除了经纬和常见的子午线之外,却还多了一层新的刻度,令人搞不明白。
    在地球仪的旁边,是一具小巧的炉灶和坩埚,以及一罐被密封起来的动物油脂。
    很快,火从炉灶里烧起来,坩埚里的油脂被烧热融化了,变成清澈的液态。
    再过了三分钟,油脂沸腾,焕发出火焰一般的色彩。
    胖守卫抄起了钳子,架起了满盛沸腾油脂的坩埚,走向地球仪旁边的梯子,有些艰难地踩着梯子爬了上去。
    “坐标?”
    “亚洲地区东部,西波里斯海南侧。”
    中年工人低头看着签名版上的数据,上报:“经度124.35946……纬度2.7653475……深度1.95。”
    “时间呢?”
    “三秒钟之后。”
    于是,在三秒钟之后,沸腾的油脂浇灌在了地球仪的坐标之上,幻觉一样,消失无踪。
    完事儿了。
    胖守卫艰难地爬下来,和中年工人握了握手,再签了两个字之后,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梯子回归了原位,盖上防尘布。
    最终离开库房,关上了门,目送着来者离去之后,胖守卫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继续吃冷掉的披萨。
    电视里传来悠扬的音乐声。
    新的节目要开始了。
    ……
    ……
    与此同时,无尽之海上。
    天破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壮哉吾血
    有那么一瞬间,漆黑的海天之间骤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
    好像顽皮的小孩儿在深夜投来了一颗石子。
    令天穹之上仿佛永恒的黑暗被撕裂了。
    这里并不应该有天空的,因为头顶便是无穷尽深渊、看不见底的地狱,但现在,却有炽热的烈光从那里的最深处的黑暗里亮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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