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倚着柔佛海峡的摩天大楼中,恰可眺望新柔长堤──连接大马边境的新山与新加坡的跨海道路,全年川流不息,承载着一批批每天从新山往返新加坡的通勤族。杨子容模糊的印象中,仍记得年幼时父母曾带着他和哥哥来过这里旅游,他还曾经对着一水之隔、便是遥望不同国度的长堤感到惊奇。
    是在他过继给阿姨之前了吧,也就是七岁以前。
    他坐在靠窗位置喝咖啡,远眺着长堤上的劳碌,已过了半个午后。他也说不通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好不容易结束了两天手忙脚乱的亚太经贸峰会的採访,理应立刻滚回国并请假在家睡三天;他却选择和一同前来的两位财经组同事匆匆分手,自己买了从吉隆坡飞往新山的机票,在这里逗留一天。
    在新山游览了一个上午,感觉像是在回味什么似的。连续几天没睡好的脑袋受到了咖啡因的刺激,他才渐渐从记忆中挖掘出一个象徵性的标记:当年的新马之旅,是他最后一次和原生家庭一起旅游。
    不,他才不承认自己还会怀念原生家庭呢。只是因为毫无预警地临时被报社抓来国外支援,让他不爽到了极点,才会想趁机待在这里多渡假一天的。
    这届的亚太经贸峰会,原本只预计派财经组记者许志伦和曾以纯前来採访,上级却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直到会议开始前几天,才突然觉得这场峰会重要无比,务必再多派一名记者前往支援。杨子容现在才会在这个地方。
    当他初出茅庐时,也曾为出国採访的机会感到振奋不已;但随着时间过去,出差次数多了,就渐渐看得淡了。何况会需要出国採访的通常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不过,何以只有峰会前的暖身报导会派他来,到了正式峰会,他却是个备案人选?想起这点,还是不免有点愀然不乐。这勾起了他从小到大的心事:每当那些长辈对他和哥哥流露出了不同的眼神时,他总有些刺心。
    他母亲有个年长五岁的姊姊,始终未婚。在这位阿姨迈入四十大关那年,家族里的长辈认为她再这样小姑独处下去不是办法。为了怕她晚年身边无伴、膝下无子,大家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议将杨子容过继给她。那年他七岁。
    其实跟阿姨一起住也没有什么不好。阿姨家距离他原本的家不过两公里,阿姨又一向疼爱他,有了他这个儿子之后,铁定视如己出,他便等同是坐享家中所有资源的独生子。
    但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心中有什么地方破了个洞似的;有些从破洞中流逝的事物,便从此遗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子容,吃饭的时候脚不要晃来晃去。你看哥哥坐得多端正。」「怎么这次还是考不好?哥哥小一时就是班上前三名了耶。」「子容,你太皮了!哥哥以前跟你现在一样大的时候,都不会这样惹妈妈生气……」
    从他四、五岁时就每天听着父母叨念这些话。他确实比哥哥更坐不住,也不大受控。倘若刚好是阿姨也在的场合,她便会出来解围:「每个孩子个性不一样嘛!子容也有他可爱的地方啊。」
    老实说,他生性随便,在七岁以前,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但就在他被过继之后,他才骤然意识到:或许对父母而言,他和哥哥比起来,相对是个不那么重要、那么讨人喜欢的孩子;因此被送养的才会是他,而不是哥哥。
    尤其在他过继给阿姨的一年以后,母亲刚好又生了一个弟弟。
    他越来越少见到母亲。即使见到了,她的注意力也总是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
    他小学时成绩非常不出色,和哥哥比起来简直天差地远;但在班上却是数一数二聒噪的孩子。每当学校老师得知他和哥哥的血缘关係时,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置信的眼神。这种眼神让他不太舒服,但骨子里的反叛性格作祟,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继续做自己。
    「到底是资质问题,还是家长不会教啊?明明都是同一家工厂出產的孩子……」不只老师,在某次的家族聚餐,一位舅舅也扯着嗓门对其他亲戚这么说,浑然不觉此时阿姨才刚带着杨子容踏进餐厅大门。
    那天夜晚,他经过阿姨掩上的房门时,确定听见了里面传出幽微的啜泣声。
    阿姨从来不曾亲口对他要求些什么,但从此之后他却拚了命似的开始发愤苦读。他资质原本不差,加紧认真一段时间后,成绩已渐渐超越其他同学,即使未名列前茅,也算达到中上等级。
    哥哥考大学的时候,不负眾望地申请到了英国名校,便出国深造去了;两年后轮到杨子容,儘管没有出国留学、没有考取第一志愿,仍进了与惠风同等级的国立大学工商管理系──和他从高中时就是莫逆之交的白鸿砚同一间学校。
    白鸿砚比他年长一届。当杨子容进入高中就读时,就已经听闻高二有这么一号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几乎每节下课都有大批女同学特地到这位号称处处留香的白鸿砚教室外徘徊,就为目睹他的迷人风采。
    而杨子容会与白鸿砚相识,则是起因于一场吉他社的成果发表。
    那是在某天晚上,由四名吉他社社员借用一间音乐教室来举办的小型成发。杨子容放学后间来无事,就跟着几个班上同学留下来听。
    吉他社演唱的第一首歌曲是《我居住的地方》。旋律一出,杨子容就睁大了眼睛。他曾经很喜欢这首民歌,儘管年代略久,却像是能把与知音之人彻夜长谈的欣喜与感动,鲜活地传达出来。他曾想着,何时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相处的时光点滴在心,又能回味千百遍都不厌倦?
    再细看那主唱,歌声动人、深具磁性就不必说了;重点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高中制服掩盖不了那过人的气质,明显是许多女学生会喜欢的类型。果不其然,环顾教室四周,几乎八成都是女生。
    「欸,这主唱超帅的耶!」
    「你没听说过吗?他是高二的学长,人称楚香帅的白鸿砚。」
    「真的假的?这么有名,连你都知道?」
    后方的窃窃私语传到杨子容耳里,他只觉忍俊不禁。楚香帅?以这个时代而言,这称号实在浮夸了点。
    吉他社演唱完《我居住的地方》,风格一转,便是时下的几首流行抒情歌。
    演出结束后,等到人潮渐渐散去,杨子容走上前叫住正扛着吉他准备离开的主唱:「喂,你刚唱错了一句歌词。」
    那位叫做白鸿砚的主唱似乎有点惊讶,回首问道:「真的吗?哪一句?」
    「『我们点着星光』和『我们亮着月光』,这两句词颠倒过来了。」
    白鸿砚一怔,旋即笑了,「的确,谢谢提醒。我们的练习时间不多,老是会唱错。话说……我没想到学校里还有人知道这首歌。」
    「我才惊讶会在这里听到大学生唱这首歌。」杨子容也笑了。
    白鸿砚解释,吉他社每学期都会不定期在校内作小型的成果发表。社内讨论演奏歌曲时,都以流行音乐为主。这一次是白鸿砚坚持插入一曲《我居住的地方》,只因这是他很想和学校同儕分享的歌。
    「难得有人和我一样喜欢这首,」白鸿砚说着难掩兴奋之情,「你要不要加入吉他社?我们可以一起学其他民歌的曲谱。」
    「不了,我没空。」杨子容断然拒绝。
    话虽如此,他后来仍去参加了几次社课。学了基本指法后,渐渐摸索出兴趣。他常与白鸿砚窝在社办埋首练习喜欢的曲子,一窝就是一整个下午。他们也一起下围棋、聊爱看的书,谈话异常投机,久而久之就成了焦孟不离的好友。杨子容平时嘻嘻哈哈、容易与人亲近,因此朋友也不在少数,却少有如白鸿砚这般臭味相投的至交。许多平时不会和旁人聊起的话题,也或多或少在谈天之间告诉了白鸿砚,甚至包括自己童年被过继的事。
    除了阿姨之外,全世界大概只有白鸿砚一个人知道,杨子容看似开朗张扬,其实只因他清楚这样的开朗张扬是惹人喜欢的。他需要被这样的喜欢支撑,彷彿必得这样才不致活得无声无息,不那么轻易就能被人取代。
    成为白鸿砚的好友,最大的困扰便是必须常常帮忙应付他那广大的爱慕者。不管是要转交情书的、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的、询问他的课表准备堵人的,各式各样的需求,杨子容都碰过,其中还不乏校花等级的人物。他往往看心情给予回应,心情好时便答应帮忙;心情不好时便扭头就走。但偶尔他也会基于看戏心态,透露白鸿砚的行踪,再出其不意地直击告白现场。
    「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在无数女孩告白失败后,一个女生挫败地问杨子容。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当作是回答。
    有一两次,和白鸿砚及一群朋友聚会时,白鸿砚会带着一个小妹妹出席。她很安静,总是独自坐在一旁听大家聊天,或是翻着书。对她说话,她都羞怯地低着头,以蚊鸣回应。
    「再读下去,变得比大哥哥还聪明的话,我们就没戏唱了!」他逗着她,看她露出笑容,是一种朴实纯粹的笑。她灵动的双眼,在他心里留了印象。
    杨子容不是这种羞涩寡言的人,却莫名觉得这女孩有和他相似的伤口。
    是因为他先入为主地认定,她是因为无法融入其他同年龄的孩子,才会老跟在白鸿砚屁股后面吗?
    另一次去溪边烤肉时,他注意到女孩趁着其他人没注意的空档,偷偷将其中一支肉串翻了面。他于是帮她留了下来,将肉串递给她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眼中似乎露出一丝挫败的神情。
    在那之后,他就没再见到她了。他过了很久才在一次聊天时不经意似地问了白鸿砚,得知她和家人都已经搬走,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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