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月将目光转向远方,像是不忍直视杨子容的表情,「他是我在彰化认识的警官,为了我特地调来台北,现在是大所的所长。人很稳重、随和,也对我很好……」
    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令他痛楚难当,都像一根根的尖刺扎在他心上,他几乎想求她别再说下去了。
    她却还是继续说了:「……不过是上个月的事,就在去採访你之后。我想现在我的状态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男人在身边,所以……」
    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他心中的痛悔。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想,万一他在三个月前就听从白鸿砚的话去找她,是否如今情势就会不同?
    然而大概也不会有所不同。她既与人订下婚约,就代表已和对方交往了一段时间;他早就迟了好几步。
    杨子容勉强定了定神,「你的状态需要可靠的男人在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钟月唇角微微颤动,眼睫毛缓缓盖了下来,「如果我告诉你……去年六月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就……我就……怀了你的孩子呢?」
    这一来更是五雷轰顶。「你……你说什么……?」他张大了嘴完全闔不拢。
    她幽幽地说:「是个男孩……我一个人在台北很辛苦,这阵子还是妈妈特地北上来陪我带孩子,要不然真的撑不下去。去採访你那时候,我其实才刚请假回来而已。」
    杨子容掐指算了算,倘若她是请两个月產假,代表一月时才刚生產;那么去年他们分开时,她就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只是不管怎么拚命回想,都不记得当时她的身体有任何异状。
    「不可能……」他哑着嗓子说,「若是真的,你怎么没直接杀来我住处找我?当时我要是知道了,是不可能不对孩子负责,还坚持一走了之的。再说──怎么会连臭虫都不知道你有了孩子?」
    钟月脸色一沉,「我就不想找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不行吗?我怎么知道你肯定会负责?你负得起吗?我寧可自己撑下去,也不想又一次被你拋弃!至于鸿砚哥哥……我告诉他干嘛?再让他传话给你吗?」
    说到最后珠泪莹然,满腔气苦全写在脸上。
    原来在她心里,他竟是如此不堪。他想解释,却觉得不管怎么讲都像在狡辩,于是只是涩然说:「那上次见面,怎么不告诉我?」
    「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告诉你干什么?何况我也没看出你有试图关心我的样子。」
    杨子容脑子一片混乱。他真的有个孩子?他从来不敢奢想,他和钟月若有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会是男孩或是女孩,会长得像他还是像她?一阵苦涩无比的甜蜜向他袭来,更掺杂着满溢的憎恨,恨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竟然能够坐享其成,把他的爱人和儿子都据为己有。这可是他折腾了好多年都没能得到的幸福。
    「我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你怎能……怎能不告诉我?」他握紧的拳头颤抖得厉害。
    「我现在不就告诉你了吗?」钟月冷冷地说。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能见见他吗?」
    「那得让我考虑考虑。」声音里有种凄然。
    杨子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就这么恨我?」
    钟月不答,只是静静别过脸去。
    杨子容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声里满是悽愴,拳头狠狠砸向路树,指节擦出一条条血痕。
    钟月悄立一旁,见他疯狂的模样,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任泪痕默默爬了满脸。
    这一来两人都没了胃口,约好的晚餐大概也只能这么散了。
    良久,杨子容才终于冷静下来,低声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自己也是债务缠身,要怎么给孩子优渥的生活……对方既然是警官,又对你好,那也没什么好让人不放心的。」
    钟月仍不敢正眼瞧他,自顾泣不成声。杨子容又说:「你也确实有理由恨我。连我都恨自己,竟然再一次错过你。」顿了一顿,「你好好保重。如果……等你愿意让我见孩子了,请务必联络我。」语毕踉蹌着脚步,渐渐走远。
    他说不出祝福,更道不了恭喜,所有相关的一切字眼都是虚情假意。
    週日杨子容买醉了一整天。包括白鸿砚在内,他什么人都不想找,只把自己关在房里,从早到晚越喝越兇。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一错再错的自己,也不知道往后该靠什么信念支撑自己走下去。
    最恼人的是即使在这么颓败的时刻,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尽情放纵,因为隔日一睁开眼,又是一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循环。然转念一想,其实他还要这么拚命赚钱做什么呢?他早就失去一切,就算债务在一夕之间通通消失,他的人生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行尸走肉的三天过去,他忽然接到了孙瑞涵的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他原以为是来问税款的事;不料一接听,却是浓重的鼻音:「子容,你能回来陪我两天吗?」
    杨子容一愕,这要求还真是意想不到,他差点以为孙瑞涵也和他一样宿醉。「你怎么了?」
    「我以为……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放下你,重新开始,结果这一切根本只是一场闹剧。」紧接着一阵痛哭流涕。
    「瑞涵,你先冷静……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方燁那个男人……根本是个欺骗感情的骗子……」
    「方燁?他做了什么?」他讶异道,忙着先安抚她,却觉得可笑至极。说到感情这种事,明明他自己也同是天涯沦落人。
    孙瑞涵总算能好好说话后,便道出经过:几个月来方燁对她展开攻势,对她的热情比她离婚前更加明目张胆,高档餐厅吃饭、温情接送和相偕出游一样也没少,却迟迟未曾开口要求和她交往。她以为他是在展现绅士风范,然而一拖再拖,她终于忍耐不住;两天前他们在山上看夜景时,便开口问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他一听却露出曖昧的微笑,眼中闪动着胜利的光彩。
    「我就不信我会输给杨子容那个窝囊废,」方燁掩不住得意地说,「当年你拒绝与我的相亲,也想过你有一天会后悔吗?」
    孙瑞涵一呆,「我拒绝过你的相亲?」
    方燁闻言,脸色一变,「你连这都忘了?」
    「我的确不记得。我只知道有一段时间,我爸妈天天介绍我相亲对象。资料我看是看了,却没一个认真看进去,因为当时我对这方面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你看了我的照片和资歷,也没动心吗?」方燁突然暴怒,攫住她的肩膀摇晃,吓得她瞬间傻了。
    孙瑞涵努力回想,当初那些相亲对象里面似乎的确有在做律师的,却怎么也记不起方燁的名字。
    「抱歉,我……我真的没仔细看……」看到方燁狰狞的脸孔,孙瑞涵不由心惊胆战。
    突然他双手一甩,放开了她;孙瑞涵重心不稳,尖叫一声,立时扶住一旁的栏杆才没摔跌。
    方燁「呸」一声,「你无视我的资料就罢了;然而当年赖怡菁带你出席朋友的ktv聚会,你也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聚会?」孙瑞涵皱着眉头,在脑海中梭巡记忆──许多年前赖怡菁是曾经带她去唱歌,就那么唯一一次;出席的是她的同学、同事、同学的同学等一大批乱七八糟的人,整个场面闹哄哄的,过了这么久她根本不记得那次聚会上到底有什么人。
    「她还有介绍我给你认识,那是在她跟我要相亲资料前不久的事,」方燁声音又大起来,「你对我的条件视若无睹,却对杨子容那傢伙这么眷恋不捨,到底是为什么?」
    孙瑞涵还未反应过来,方燁又说:「这可是我第一次被相亲对象拒绝,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不过好在,今天我总算是证明了,纯粹是你这女人脑子有问题,才会对一个欠债跑路的窝囊废这么执着!」他疯狂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盪着,久久不绝。
    孙瑞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想到底是谁的脑子有问题。
    「这两三年以来,你这么煞费苦心地帮助我、接近我,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杨子容?」她呆然问道。
    「要不你以为呢?」方燁阴惻惻的,「我真的煞到你这个傻女人了吗?」
    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虽早猜测杨子容有可能遭受冤税,却从没告诉她,让她将错就错,从此认定丈夫真是欠税大户;却未料到杨子容竟能靠刑事诉讼翻身。他想尽办法透过警方人脉查出躲债中的杨子容下落,并爆料给媒体,就想报復这个「怎么可能赢过自己」的男人。终于杨子容被逼出面、和孙瑞涵离婚,他总算达到目的。
    方燁越说越是咬牙切齿。成功引孙瑞涵上鉤后,他总算不必再偽装;所有亲切和热情的外皮,霎时间全都卸得乾乾净净。
    「你……你疯了。」孙瑞涵猛然转身,立刻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却被方燁拽住手腕,吓得她惊恐大叫。
    「你不求我跟你交往?」方燁咧着嘴笑,一张脸在月光下越凑越近,气息喷到了她脸上。
    「放开我!」孙瑞涵手用力一甩,挣脱方燁的箝制,慌慌张张就往山下跑去,没命似地跑,直到确定方燁没有追过来,才赶紧打电话叫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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