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岭泉开车很稳,又放了些暖气出来,梁倾闭了闭眼睛,愈发困倦。
    她觉得好荒诞,她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但此刻与他装在一个空间里,却不觉得多么尴尬。
    为什么一定要了解生平才觉得亲密呢。
    也许这种对亲密的曲解本身才荒谬。许多人肉身同吃同睡,却从未真正亲密过。
    “你经常来南城?”她侧了侧身子,撑着精神与他闲聊。这在她看来是一个副驾驶的基本礼仪。
    “倒也不是。”
    周岭泉原以为她要再问得多些,没想到她止住了话头。
    过了半晌,只是问,“今天来这边,有事要办?”
    “我若说,我昨晚刚落地的港城,今天只是来见你的。你信么?”
    他又是那种真真假假的口吻。
    梁倾心里笑着,想那日姚南佳跟她们说的关于他的种种事迹,想,这话周公子也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她不应他,实在撑不住了,只是闭上眼睛说,“不介意我睡一会儿?”
    周岭泉嗯了一声,趁着红灯,将空调出风口挪向她那边。
    见她闭起来的眼睛,睫毛不算浓密,却很长,软软地耷着,如同宣纸上用淡墨晕出的两道小月牙。
    -
    梁倾太累,这一觉睡得沉,直觉他们已经到了,车门似是开过,却又没等到周岭泉叫她,昏昏沉沉,醒醒睡睡。
    直到门再次被打开,一股烟味混着凉气儿蹿进来,她才挣扎着醒过来。
    “抱歉。吵醒你了。”周岭泉见将她吵醒了,晃了晃手上的打火机,说“我忘拿这个了。”
    梁倾迷迷糊糊一看,还是她那天晚上给他的那个。两块钱买的,上面是个大胸脯美女。
    她觉得好笑,说“怎么老是忘。”
    她朦胧刚醒,讲话声音也软软的,细看脸上两颊酡红,像个小孩儿从热烘烘的被窝里刚醒似的。
    语气亲昵,和她清醒时那种极有边界感的口吻不一样。
    周岭泉心里因此也觉得热,没退出去,撑在方向盘上好整以暇地偏头看她,眼睛里撒了一把细碳,噼里啪啦的燃着,有种少年人的神采。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香港的那个晚上和话题。
    梁倾被他这一看,清醒了,赶紧解了安全带,从另一侧逃了下去。
    第10章 贪吃蛇
    宝兴阁照旧人满为患。好在周岭泉方才放她在车上休息,已经取了号。
    他若做寻常恋人那一套,大概也是个体贴的伴侣。梁倾想。
    他俩找不到坐的地方,只躲在海鲜水箱旁边站着,两人心里都在想些歪事情,面上却正儿八经,装模作样,和那些拖家带口的,或是手挽手的情侣,没什么不一样。
    两人一道将那些鱼一条条认真看过去。认真点评着 —— 哪种鱼适合清蒸,哪种适合红烧,哪几条无精打采,恐怕马上要嗝屁。
    “我们那边是内陆城市,我小的时候都没见过海鲜,后来有一次我爸从南城回来,他那次好像是赚了些钱,带我妈和我去江城一家大酒店吃饭,我才第一次看到这种大龙虾。”
    “喜欢吃?”
    “还好,我喜欢吃淡水鱼些。”
    “我小时候还住在北城的时候,有个南方来的保姆带我最多,我最喜欢吃她做的蒸鲈鱼。”
    “我们那边鲈鱼也很少卖的,我记得我最喜欢吃江里的一种小黄鱼,也很便宜,用葱姜烧一烧,再放些紫苏。我妈妈只会烧这一种鱼。”
    静了一会儿,周岭泉随口问。
    “那天晚上你去医院里探谁。”
    “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别人是谁?”
    “其他所有人。”
    “当然。”
    她说话声音也像在水里淋湿过,淡淡的。
    “医院里是我爸,他肝癌晚期。”
    “不知道陆析有没有跟你说过,去年我来南城之前就已经跟我前男友分手了。”
    周岭泉点头,算是回应。
    梁倾神经质地笑起来,借着道,“南佳她们都以为我来南城是因为什么情伤之类的,其实都是扯淡的。我来是为了分我爸的遗产呢。我继母很不待见我。我家欠了些钱,等着遗产填窟窿。但你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反倒是不好跟朋友们说的。”
    “这样。”
    周岭泉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
    梁倾很满意。她害怕任何人佯装与她共情。周岭泉在水箱前侧看她。正见梁倾凑上前去,与水缸里的大龙虾大眼瞪小眼。
    她这举动颇为孩子气。那水的影子是一种混沌的青黄色,一漾一漾地在她脸上,使她有脆弱之感,好像湿漉漉了一片,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你也可以问我一个。”周岭泉说。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问题。什么都可以问。”
    “暂时没想好,先欠着。”
    “行。”
    服务员叫了他们的号,两人便去落座,点了单,聊的话题也都是日常。他在某家知名的头部投资银行工作,难怪也要四处飞。
    金领打工人 —— 梁倾本想说,你这样的家庭出身,怎么也要打工讨生活。
    末了又觉得太没有边界感,不问了。
    周岭泉并未接起在港城那夜的话头,连含混提一提都没有。好像他这一趟真只是个普通的多年好友,路过南城请她吃茶聊天。
    食物在面前摆满,生滚鱼片粥,蟹黄小笼,玲珑虾饺,生牛肉肠粉,琥珀晶莹的凤爪和排骨。他帮她添茶添粥,梁倾低头端起碗小口喝粥,吹凉了却不送进嘴里,也不抬头,只说,”那件事情,再给我几周想想。”
    周岭泉听了她的话,捻了片金钱肚放她碗里,笑着说“不是说过,我等你想好。再说,我可没催你... 还是你着急?”
    他喝口茶,揶揄地看她。
    梁倾含了口粥,知道他在玩笑,没跟他计较,咽下去才说,“本来你来南城,怎么样都该是我请你吃饭。”
    “有什么要紧。下次我等着梁律师请客了。”
    别人也总称呼她‘梁律师’的,只是周岭泉每次叫的时候,总让梁倾觉得心里一荡,却又说不出来区别。只能总结为是自己心里有鬼。
    梁倾发现他有些挑食,几样甜的没动过,偏爱包点和牛肉类的东西。吃相特别斯文,坐姿端端正正,烧卖送进嘴里,咀嚼时看不出一点迫切感,赏心悦目。
    梁倾不一样。
    她吃饭过快的毛病是高中时候养成的,那时候争分夺秒地念书,顾不得那么多。后来却也改不掉了。
    “你工作的律所,是源衡?”
    “是。”
    “秦兆名是你合伙人么?”
    “不算是,我们是律师池制度。你认识他?”
    圈子这么小,周岭泉在港城投行工作,有交集并不奇怪,甚至未来一同做项目也未可知。
    “是,他还在港城另一家做合伙人的时候。我也听说他去年跳槽的事情。”
    梁倾不再追问。
    “你住北城么?”梁倾找话题,问。
    “不,不过经常去出差。”又听他补充道,“我家在港城。”
    “我也常去港城的。不过也是出差。”梁倾说。
    南城办公室成立以来,北城那边便将一些港股上市和资本市场业务逐渐转移到他们这边来。出差也更便捷。
    “... 去别的地方逛过么。”
    “没有。每次项目结束都只想回来睡觉。多一秒都不想待。”
    周岭泉很理解地笑笑。她随身带着电脑,昨天大概是也在加班,然后才去的医院。她们这个领域的律师工作强度都高。
    “下次我可以带你逛逛。”
    他这话说得淡淡,听起来真同招待普通好友一般。
    可梁倾想,他们怎会有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同游港城的一天呢?
    -
    二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吃毕,周岭泉去埋单,梁倾也就不推辞,去了洗手间。
    她一路来也没耐心照镜子,现在往镜子里瞧一眼,才发现自己脸上有多不好看。
    到底不是二十出头的时候,熬夜起来还能容光焕发。眼眶下泛着青,颧骨上起了细细的干屑,大概是刚刚在周岭泉车上吹了热风的缘故。额头上平时精心拦阻的几条纹路也跑了出来。
    她平时虽不买网上容貌焦虑那一套的帐,但心情也有些低落下去。抬手轻搓自己颧骨上那些皮,却越搓越多,心里恼火,下手力气越用越狠,非但无用,反使得皮肤发红。
    一时间脸上灰败干瘪之上又添青青红红,更难看几分。
    此时远处那间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打扮是常见的精致入时,青苹果绿的针织背心裙,搭了个米色的麻料衬衫,质地柔软,挽个lv的老花水桶,手腕上名牌金属饰品点缀,爱马仕凉拖,都是社交媒体上‘富贵花’的必备。
    奢侈品堆叠,难掩俗气,但来人年轻,皮肤奶般的白,竟也不让人觉得生厌。
    梁倾正在洗手,不可避免抬头便看到这人的脸。
    两人俱是一愣。虽未打过照面,但都认出了彼此。
    不可不谓好笑。
    所谓网络一线牵,相聚便是缘 —— 是刘思齐的新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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