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冯玫綺再次听见任何一首林夕填词的作品时,她仍然会想起那年落着雨的维多利亚港。闔上最后一件案夹,她对着窗前微开掌心,上头的是生命线或爱情线,她从未在意。有一道已然癒合成肉色的疤在拇指之下,掌心偏右处沉默地躺着,却不曾发疼。
    人生中能够有多少个还没准备好的时刻?
    未准备好的比赛;未准备好迎接的新生活;未准备好发送出去的短信……未准备好更加深刻地认识彼此,两人便选择相爱了。这听起来是一个再荒唐不过的结果,但同样真实得令人莞尔。
    冯玫綺是一个坏脾气的女人。过去八年她换了十个助理,直到一名心细的新助理盖儿来了后,她才终于不因「忘了香草拿铁要双倍浓缩咖啡」或「漏拿週一出版的商业週刊」而冷冷地向人事部通知停止助理的一切职务。
    对了,有提过她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吗?不多不少,不分平日或假日,四个小时处理私人事务,剩下的时间用来睡眠。十四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又爱又恨的数字。
    在咄咄逼人的高阶业务主管底下工作并生存,盖儿对于今年她所有的会议时程必须瞭若指掌,例如她们现正搭机前往签约的港商科技公司,冯玫綺对此更发操烦了数日,除此之外,还碰上了合作企业主办的大型商务发展研讨晚会。
    在香港停留为期七天,正好一週,不太过火。
    如果可以用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来描述冯玫綺对于香港的感觉,或许是「不安的」,而理由稍晚会提到。但机会稍纵即逝。眾人来来去去,像一台戏,她没有向现在身边的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居高临下的她也几乎不曾流露那么一点私人情绪,在工作上。
    但香港的空气令她的心底深处徬徨,每一分,每一刻。
    在没有时差的这块土地上,她一下了机便在代僱驾驶的私家车后座上开始工作。男人用广东话跟她间谈了几句,大部分是盖儿代她回应的。大概是「你地住喺边啊?咁夜得两个女人好危险」、「所以我地先会叫车啊」这样的对话,面对驾驶有意无意的搭訕,两人的眉头连皱都没皱,冯玫綺始终低着头,俐落的短发贴到肩上,半掩着她的半脸轮廓。
    一下车,冯玫綺就让盖儿给他打了负评,几乎毫不犹豫。而理由是「太过使人分心」、「不必要的多话」且「极不专业的态度」。
    在第十四个小时结束后,望着屏幕上告一段落的专案,冯玫綺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能垂睫放松一笑。落地窗外是维港傲人的夜色,而她很庆幸自己的妆仍然算得上完整?显然盖儿真是命中註定属于她的助理了,就连仪容都能打理得妥善,总是适时地拿出准备好的旅行用化妆包让她补妆,甚至是刚出浴时。
    「盖儿,去休息吧,我要去酒吧喝一杯。」
    说实话,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年轻女人,甚至这个事实让冯玫綺的太阳穴都隐隐作痛。太像了。闻语,盖儿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
    冯玫綺只穿着酒店房里附的浴袍,松松地在腰上打个结,坐在进房没多久后便已经变得乱中有序的办公桌前,稍微放肆地翘起了腿轻晃着,略湿的发尾散在锁骨前,好看的顏容面露催促。
    「冯经理,这样妥当吗?」
    「签约是后天,所有事都告一段落了,文件也备齐了。而且,今天可是週六。」
    冯玫綺这次的回覆听起来冷淡了许多,带着不容质疑的语气。真正让盖儿摸不着头绪的或许便是这个,冯经理并不常这么做,不常在出差时说要自己去「喝一杯」,这样跟应酬毫无关係的事。来到香港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上司似乎为了什么事情正心烦着,某件超出业务范畴的事。
    「那我陪您去吧,总需要一个人帮忙叫车。」
    「我知道怎么叫车的。」
    看来今晚盖儿是无望见到私底下的冯经理了?指的不只是衣着这么肤浅的事儿,而是更深入的,关于上司的私生活。只是出于好奇,有何不可?毕竟盖儿仍是个年薪未破百的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夜半上街的耐心与活力。冯经理在过去的这些年来从未松懈过,这激发她的无限想像。
    冯玫綺信任她,但还不是时候。
    弥敦道太长了,恰好令人迷失。香港人生活的快节奏或多或少带给了冯玫綺许久不见的活力,发自内心的。她靠在车窗上思考着那些数字,一切彷彿都是一个数字罢了,第四千个专案,十四年。
    十四年,日日夜夜,潮起潮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酒吧在中间道上,霓虹灯招牌有点儿风尘味,在她眼底肆意闪烁。不远处分别座落着半岛酒店与重庆大厦,肯定是疯了才会回到这里来。对门的糖水店还贴着新漆的杨枝甘露油画广告,而冯玫綺在漆黑的玻璃门前动摇了,但是与此同时她并不想就这么转身离开。
    这些年间,她也不是未曾因公务回过香港,也曾在往中环方向的港铁上垂下双眼,暗自念着那段从石门到大围站转乘东铁线,再自九龙塘站转观塘线到佐敦的日子。
    酒吧的金属门把凉透了。掌心碰上的那一刻,所有的回忆都变得更加分明,在冯玫綺的脑袋里碰撞着,几乎要撕裂对方。十四年。非得过了这么久,她才终于能放下心底的执着,推开这扇门来喝一杯灼人的波本。
    「欢迎光临。」
    中年男人热情地向她打招呼,但明显又怔了一下。
    「唔好意思,但係你好似我识得嘅一个人。」(不好意思,但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係綺綺啊,登哥。」(我是綺綺啊,登哥)
    露出了一个公关的微笑,冯玫綺试着让自己的气场压过与熟人再次见面时微妙的尷尬感。银白的架上陈列着作为生财工具的酒支。狭小的店内中那唯一的沙发客席区。驻唱歌手背过眾人整理着线圈的身影?这一切似乎与她离开之前没有分别。
    「啊,果然。」
    登哥的普通话听起来还是很生涩,这成了他的特色。男人用手指仔细地摸了摸下巴修剪整齐的小鬍,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好久不见啊,有多少年了?怎么突然来香港?」
    在那件事过后。冯玫綺知道对方也是相当圆滑的一个人,他俐落地带过可能会让他们提起「那件事」的任何契机,而她,事实上,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准备好了的这个问题。她可是冯玫綺。
    「来出差的。不想碰运气到不熟悉的酒吧,就回来这儿坐坐了,幸好你们的地址还是同一个。」
    哦,她曾经以为要是再回到这儿的话,她会窒息的。
    「你看起来很好。」
    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呢,登哥语带感慨地说起,用手势示意她坐在面前的位子上。
    「还行,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升上经理了。」
    「恭喜你了。」
    冯玫綺的心上有无数的枝条渐渐攀了上来,抹灭了她一贯的冷静。她要更多,报復似地。她想让这男人知道她的生活已经达到巔峰状态了,然后告诉那个人,她恨不得全香港都知道,她想。枝条勒得更紧了,她控制住不让自己继续像个年轻人一样握拳颤巍着,上个月底做的落日色指甲刺痛了她的掌心。
    「听着,有点事我得告诉你......」
    递上酒单,登哥稍微顺了顺气才再次开口。
    一切就像从未变过,只是长尘了,只是太好了。或许冯玫綺不敢承认的是,她人生中最好的那些日子都是在香港度过的。
    「心,属于你的,我借来寄託?却变成我的心魔。」
    整点十时,升起了熟悉的前奏,而当这样致幻的嗓音吟入耳中时,冯玫綺的心底一凉,猛烈不止。也打住了登哥正在提起的话语,不说也罢了。有那么一瞬间,冯玫綺并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不是希望回头后会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
    微蹙而疏朗的眉心,略挑的眉峰,不羈中带有温柔神色的双眼,笑起来时更加明显的卧蚕,略薄的上唇,俐落的下巴线条。是佟于馥。将谎言对自己说穿了之后,留在心底的从来都是她。
    冯玫綺以为自己能表现得泰然自若,但眼前的女人可是令人无可奈何的心魔。恐慌发作一般,她的身子紧绷得彷彿一崩解便会散落一地,她望着女人未染沧桑的正顏,而那人仍然扎着松松的包头,低而繾綣,跟那歌声一样。
    「綺綺……」
    她都多少岁了,其实早就不适合这样稚气的暱称了。但登哥见着冯枚綺出神得过分,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声,用指尖弹了下酒单。
    「老样子吗?」
    登哥问道。冯玫綺别过头来后将情绪收歛了许多,只是点点头,不动情地一笑。
    十四年,六个月又二十三个日子,第一夜。佟于馥也看见她了。一直到这首曲子结束,轻扶住麦克风的女人都未曾移开过那与过去太相似,天真烂漫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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