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太太听出颜琛的弦外之音,阴恻恻地笑。
    “早些年你可不敢这样在我面前说话,如今成了正房的独生儿子,腰板挺直了,嗓门也响亮了。不过老身劝你不要太放肆,你家老头子虽然上了年纪,却也不是没法再搞出个继承人来。”
    颜琛不怕她的威胁:“我现在身板直声音大,不是因为我是颜家独生子,是因为我长大了,看出你们这些人奉行的迂腐规矩不过是风吹即破的纸老虎。老太太,我也劝你,21世纪了,新中国也成立近百年了,你那老一套的法子行不通。再者你日暮西山,年轻人们旭日东升,别潇洒了一辈子,临到作古的时候跌跤,这一摔可就再也起不来了──无论怎么样,嘴下留情,给自己积积阴德吧。”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果然是小娘养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我定要好好讨教你家是怎么教育你的!”白老太太气得拐杖直敲地,眼珠子鼓得像是立马会落出眼眶,把身边的小辈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颜琛挥挥手:“我家教育我的只有我妈,不巧,我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您要是想要讨教,得去底下找她。对您来说也不难,努努力,争取今天晚上就见面哈。”
    白老太太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指着颜琛“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周围人手忙脚乱,拍背的拍背顺气的顺气,还有人拿出速效救心丸给老太太服下,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年纪越大越经不住说。”颜琛揽着杜莫忘的肩膀转身,“你以后老了可别像她这么脆弱。”
    走了一段路,颜琛松开杜莫忘的肩,杜莫忘问:“你刚才说的规矩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白子渊很怕她。但是据我所知,白子渊从小就在学习处理公司的事务,现在更是由他出任董事长。但是老太太在公司里没有职务,我听说她的娘家近些年也式微了。”
    “白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新中国成立前家里在上海那边颇有威望,树大根深,掌管着一座海运码头。他们家的封建气息重,每个男人都娶了好几房姨太太,阶级森严,从小耳濡目染的,这老太太就成了这样的老顽固。”
    “这和白子渊怕她有什么关系?”
    “这就牵扯到家族秘辛了。”颜琛娓娓道来,“早些年刚结婚的时候,抗战还没有结束,老太太生了个儿子,仪表堂堂又足智多谋,给她添了不少脸面,那些姨太太生的孩子远不及他。唯一不好的是大儿子很有自我主见,不顾她反对投身到了革命事业中,最后英勇牺牲了。这成了老太太的一块心病。后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姨太太们被遣散,老太太才怀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白子渊的爷爷。因为第一个孩子的关系,白子渊的爷爷从小被老太太完全把控着生活起居,就连在学校和谁说了话都要一一汇报。”
    “真可怕。”杜莫忘感到毛骨悚然。
    颜琛瞥了她一眼:“可怕什么?那家伙不也是派人……这样的变态管控直到白子渊爷爷结婚后才有所松懈。太太娶的是位名门千金,老太太很满意,但是白子渊爷爷不满意,等妻子生下了一对健康的双胞胎后,白子渊的爷爷把财产全部留给了妻儿,不辞而别,至今都没有找到踪迹,不知道是死是活。”
    杜莫忘惊讶地张大嘴:“居然是这样……可是,我不知道白家现在还有这对双胞胎兄弟呀,应该是白子渊的叔叔们吧?”
    “因为都死了。”颜琛说,“小的那一个和人私奔,死在外面了,大的这位生的就是白子渊,不知道女方是谁,白子渊五岁的时候也死了。”
    杜莫忘思索了一会儿:“那白老太太也蛮可怜的。”
    “是,但是她对于白子渊的一些处理方法,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早些年我去他们家做客,寒冬腊月,北京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掉冰渣子,结果白老太太居然让才十岁的白子渊站在雪地里,裤脚卷起来,让人拿着马鞭抽,他腿肚子上冻满了血红色冰块,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为什么!”
    “谁知道。”颜琛屈指轻轻敲了敲额头,“好像是因为去唐将军家作客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只听到白老太太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多嘴多舌。”
    杜莫忘攥紧拳头,血气上涌,脑袋里嗡鸣作响。她使劲思索自己十岁的时候,可是年代久远,她童年的记忆太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感觉到过白子渊的委屈和悲伤。
    “所以说白子渊是被白老太太用这样的方法养大的,一点小小的不顺从都会挨打,非要用鞭子抽出血来才罢休。这样的虐待,又从没有人去求情解围,白子渊很难从这样从小培养出来的畏惧里解脱出来,即使他现在远比白老太太强大,更多人站在他那边。”
    哥哥他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啊……反观她自己,这些年虽然困苦,但也只是缺衣少食,没有人会因为一点小事用鞭子抽她抽得流血,她能自由自在地疯跑,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人来阻拦。
    她刚才居然有一刹那怨恨白子渊的无情冷漠。她不该这样的,他们可是双胞胎啊,身为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就算不知道他的苦难,也应该包容他、爱护他、尊重他,这是亲人的职责。
    妈妈说要做个好孩子,好孩子应该是这样的,书里面是这样说的。
    杜莫忘沉默着和颜琛并肩走在回包厢的路上。
    “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你本来就闷,现在彻底成了个锯嘴的葫芦了。”颜琛拉开包厢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饭桌上气氛融洽,也许是谈心的缘故,主要是颜琛的态度有很大的转变。他认真起来时其实是个很有眼力见且体贴的人,视界开阔见多识广,即使一个人也不会冷场,能在谈话的间隙准确地找到杜莫忘感兴趣的话题,而且没有给人卖弄学识的不适感。
    杜莫忘总是被颜琛嘴里那些五彩斑斓的故事吸引去注意力,都忘记了嘴里的食物。他对着盘子上装饰的百合花都能从起源地讲到象征故事,见杜莫忘对三文鱼感兴趣,又说起自己当初租了条船独自跑挪威海钓,给她看当时的照片,说有时间可以一起去玩。
    “不过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苏菜会有泰芒三文鱼这种菜啊。”颜琛开玩笑,“难不成这家餐厅打算申请米其林?”
    “米其林是什么?”
    “原本是轮胎公司为了顾客方便所提供的各地美食信息,后来演变成了一群闲得没事干的人搞的小圈子团体游戏。得到了认证后能一举跃升成高大上的会员制餐厅,价格昂贵摆盘稀少味道难吃,还会受人追捧,所以很多小有名气的餐厅都会绞尽脑汁申请。”
    正说着大闸蟹端上来了,颜琛食指竖起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杜莫忘立马往嘴里塞了口食物,以免自己多嘴。
    两人相视一笑,杜莫忘笑弯了眼睛,她很喜欢这种两个人背着所有人悄悄说坏话的感觉,就像是共同的小秘密,因为彼此都是特别的,所以才会分享和守护。
    服务员优雅快速地拆卸螃蟹,将剥出来的蟹肉码到盘子里。杜莫忘没吃过螃蟹,目不错神地盯着服务员的动作。
    颜琛瞧她嘴馋的样子,让人先把吃螃蟹的餐具和配料给她先端上来。这家店的用具十分精致,蘸料都用小巧的骨瓷碟装盛,摆成绽放的花朵模样,连醋也是用琥珀色的琉璃盏盛着,酱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杯盏里荡漾潋滟,折射出瑰丽馥郁的色彩。
    醋上点缀着淡黄色的糖桂花,从外表看像是一杯漂亮的饮料。这家馆子每道菜都配有相应的饮料,杜莫忘以为这也是,端起琉璃盏,喝了一大口。
    “咳咳!”浓烈的醋酸味呛上鼻子,杜莫忘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比起身体上的刺激,心里的尴尬和羞涩更甚,她没想到这里面装的会是醋。
    服务员感到好笑,职业素养又强迫自己忍住笑意,她拿着热毛巾走过去:“小姐,小心,有呛进嗓子里面吗?”
    杜莫忘一边咳嗽一边摆手,她经历过很多羞耻的事情,但在这样高雅的餐厅里闹出笑话,更是一种丢脸。更何况她和颜琛不熟,颜琛又是杜遂安的朋友,天呐,她今天一直在丢脸!
    ……颜琛会不会笑她?说是杜遂安没教好?
    颜琛却端起自己的醋盏也喝了一口:“味道和平时的醋的确有些不一样,好像带着点儿甜。”
    “那个不能喝的……”杜莫忘用热毛巾擦着脸,她的脸通红一片,不知道是呛的还是羞的。
    “没人规定不能喝,你刚才吞太快了所以才会呛住。”颜琛又喝了一口才放下杯盏,“试试蘸螃蟹,我觉得会很好吃。”
    神奇的,杜莫忘心里揉皱的窘态被他这一番举动抚平。她蘸了一筷子蟹肉放在嘴里嚼,酸味后螃蟹本身的甘甜和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笑眯了眼抬头,冲着颜琛道:“好吃!”
    颜琛说:“好吃吧?我那一份也给你吃,你还小,多吃点寒性食物不要紧,而且我对螃蟹过敏。”
    吃完饭月上中天,颜琛陪着杜莫忘等车来接。杜莫忘瞅见路口旁的花店亮着微弱的灯光,门前的挂牌还没摘,和颜琛匆匆说了句就往那边走。
    颜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玻璃门推开,风铃轻响。他望过去,墨绿长裙的女孩抱着一大束玫瑰干花走了出来,秋日的寒风吹红了她的鼻尖,她的脸蛋也和玫瑰一样鲜红。
    杜莫忘小跑着回来,把一大捧夹杂着雪白满天星的玫瑰干花塞到颜琛怀里:“送给你!”
    颜琛没防备,被迫抱了个满怀,干枯的花叶挠在下巴上有点痒。干花玫瑰不像新鲜的那样香味浓郁,保持着娇艳动人的原样,飘动着淡淡的芬芳。
    他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花,更何况是干花。颜琛属实惊讶了一会儿,笑着说:“你送我花干什么?”
    “谢谢你。”杜莫忘认真地说,“我想你可能不喜欢鲜花的味道,自作主张选了干花,你应该是喜欢玫瑰的吧?我看你总是戴玫瑰样子的配饰。”
    “我不喜欢玫瑰花。”
    杜莫忘哽了一下,背着手,脚尖一下一下点地,发窘道:“那,那下次我选个别的东西,最近不行,我最近在攒钱。”
    “不过呢,”颜琛微微一笑,宝石蓝的桃花眼在昏黄的路灯下流光溢彩,“你送的,我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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