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杰在副驾驶座上,一手拄着脸,面无表情看向窗外。车窗玻璃上反射着自己模糊的半透明脸庞,与擦身而过的街景反覆重叠着。
    今天车内没有拨放父亲平时爱听的广播,于是罗世杰戴上了耳机,听着手机里的音乐,将自己隔绝。
    罗世杰这天特地向学校请了假,一起和父亲前往圣修女中拿回世瓔的遗物。父子一起前往,是几天前接到圣修女中辅导主任的电话后,两人一起决定的。
    「世杰。」父亲首先打破了沉默。
    「嗯?」罗世杰稍微把脸侧向左边,并拿下一边的耳机。
    「原本应该是我和你妈要去的,但是我觉得她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刺激了。」
    「没关係。」
    事发后,母亲白天呆坐在客厅里,晚上在房里哭泣,罗世杰几乎每天都伴随着那啜泣声入睡。他觉得自己不该视而不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只能软弱地躲在被窝里侧耳倾听父亲安慰母亲的温柔声音。住附近的阿姨担心母亲独自在家会想不开,于是提议让母亲在白天时去她家,好让母亲可以有人陪伴,这才稍微减轻一些症状。
    罗世杰把耳机带回,压低身子朝窗外往上看。阳光非常刺眼,白云和蓝天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瞇起眼睛看着美丽的天空,但拓印在心底的冰冷依旧感受的到。
    抵达学校后,两人搭上电梯到三楼。电梯门一打开,马上有一位老师来迎接他们。对方是个身材矮小但结实的中年老师,皮肤晒得黝黑,乍看像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他笑容满面地朝他们走来。
    「是罗爸爸吧?您们好,我是辅导主任,这位是世瓔的弟弟吗?」
    「他是世瓔的哥哥。」
    「啊,不好意思,因为感觉年纪很近,分不太出来是哥哥还是弟弟。」主任不好意思地摸了后颈。
    「我们是双胞胎,很常有人以为我是弟弟。」
    「难怪和世瓔长得这么像。」主任接着仔细端详了罗世杰的脸,眉头些微缩紧,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世瓔的影子。「……不好意思,我们赶紧去辅导室吧,这边请。」
    两人紧跟在主任的后头,转个弯就看到高掛的辅导室木製门牌。主任在门口处向后转身,伸手示意让他们先进去。这个动作让罗世杰想起了医院的那个女警。
    辅导室里的角落有两个面对面放置的草绿色沙发,表面是柔软的布面质料,让人看了心情很舒服。其中一座沙发坐着一位年轻女老师,极短的头发和充满骨感的轮廓,外型与其他老师有点不太一样,让罗世杰忍不住多看一眼。
    女老师感觉到动静后抬头,马上对他们露出迷人的微笑说:「请在这边坐下吧。」
    父亲向她点头示意,和罗世杰一起先后在老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是辅导老师,敝姓陈。」陈老师拿出自己的识别证,上面有着面相青涩的学士服大头照,以及用标楷体印刷的姓名「陈卉均」。
    陈卉均确认两人都有仔细看过后收起识别证,接着说:「世瓔的事我感到很遗憾,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也很坚强。」
    「老师认识世瓔吗?」父亲问道。
    「是的,之前曾经有教过她们班辅导课。」
    「这样啊,我想请问……她在学校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是指?」陈卉均反问。
    「因为在家里,她就和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异状。所以想知道她在学校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还是发生不愉快的事?」
    父亲急切的模样,让陈卉均思索一下才回答:「之前和她聊天时满活泼的,不过升上二年级后世瓔就很少来辅导室,而且我也不是他们任课老师了,所以后来不常遇见她……不好意思。」
    这时主任唐突地拿了一个白色大纸袋走过来递给陈卉均,并用眼神对她示意了些什么。
    「这些是世瓔在学校的东西。陈老师非常用心检查了每个角落,全部的东西都在这边了。」主任向两人解释完后,陈卉均将纸袋平放在桌上,并特地把开口转向罗世杰他们这边。
    罗世杰一眼就看到了猫咪图案的铅笔盒,那是他国一时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平常没看到她在用,罗世杰还有点失望,原来是放在学校了。
    他伸手去拿铅笔盒,打开后看到了很多动物造型的笔,这是世瓔喜欢蒐集的东西之一。突然想起她说过,如果铅笔盒太常反覆塞进书包又拿出来,笔桿很容易有刮痕,所以才将它们都放在学校好好收着吧。
    父亲低头看向袋子里,将里面的课本、笔记本拿出来,开始快速的翻阅,一本接着一本。他越翻越快,但全部都只有上课时的端正笔记,没有其他多馀的字句,也没有写和自杀有关的话。罗世杰看的出来父亲有点失望,他拿着笔记本垂下的双手,就像被提起的希望又再次重重被摔在地上。
    或许是发现父亲在寻找着什么,陈卉均开口:「真的很抱歉……如果之后我有持续追踪她们班的状况的话,或许可以早点发现一些徵兆。」
    「持续追踪?她们班发生什么事吗?」罗世杰疑惑地问道。
    「其实我之前曾经负责处理她们班上的霸凌事件,才会和世瓔比较熟识。」
    听到关键字,罗世杰立刻接着问:「霸凌?她们班之前有发生过霸凌吗?」
    「是……但和世瓔并没有直接关係。她非常勇敢,当初是她来辅导室报告,我们才及时处理了霸凌事件。」
    罗世杰脸上再次蒙上黯淡。所以告别式那天的事真的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没有关係吗?」父亲先是喃喃自语着。「陈老师……世瓔告别式那天,有人在她的灵堂贴了写着霸凌者的纸张,贴得满满的。如果她没有参与霸凌的事,你觉得为什么会被贴上这种东西呢?」
    陈卉均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问:「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辅导室外出现了骚动。欲言又止的陈卉均往门口看去,一位身穿宽松西装、打着花俏领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这位男子一瞬间将辅导室的气氛转换成他的风格,油腻腻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你们好,我是圣修女中的校长。」
    校长一股脑儿地往罗世杰他们走来,后面跟着一个瘦高的男子,这位男子和校长散发不一样的气息,看起来是个非常严谨的人,绷着一张朴克脸,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和校长一起大声寒暄,只是跟在后头微微朝罗世杰他们点了点头。
    陈卉均立刻起身,让出座位给校长和那名男子,两人看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直接擦过她身边在沙发上坐下。
    「你是罗爸爸吧?我旁边这位是你女儿的班导,蒋佑兴老师。」
    「您好。」
    「这件事真的是非常可惜,我深感遗憾。」校长笨拙地低了一下头,显得有点没诚意。而一旁的蒋老师依旧没多说什么,只是跟着校长一起微微低头。
    校长继续问:「后事都顺利结束了吗?」
    「是,上週已经处理好了。」
    「人好好的怎么会自杀呢?有说为什么吗?」
    父亲摇摇头说:「没有,遗书没有写很清楚。」
    罗世杰听出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抬眼瞄了校长,对方一脸无奈的样子,双眼上方像毛毛虫一样的浓密眉毛皱在一块。
    「……真是让人头疼啊。」
    「蒋老师是否有头绪呢?我想知道我们女儿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会选择自杀呢?她遗书什么都没有写,手机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想问你们是不是有了解一些情况。」
    校长斜睨了一旁的蒋老师,说:「我想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你女儿自杀前在学校做了什么事吧?毕竟孩子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和家长说的。」
    「请问是发生什么事?」
    「在她自杀的前几天,她承认她霸凌了另一个同学。」
    父亲一脸诧异地问:「校长,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世瓔不会做这种事的。」
    「那是她亲口承认的,全班的同学和导师都听到了。原本过几天就要和家长联络的,但她却先……」
    「不可能,她不可能做这种事,她的个性不可能做这件事。」
    「每个家长在小孩出事都是这么说的,平常我都是会相信家长的,但这次是她自己承认的我也不好说了。」校长一脸无奈。
    父亲解释:「如果她真的有欺负人好了,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呢?难道不是她被欺负吗?」
    「搞不好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啊。」
    这句话像是一股电流,从耳朵窜进了罗世杰的身体。他全身紧绷,看着校长毫不在乎的嘴脸。
    「不可能!」父亲斩钉截铁喊道。
    「校长!」一旁的辅导主任制止了校长继续说下去。
    罗世杰嘴唇紧闭,瞪着眼前这个肥胖的男人,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世瓔是被害死的,你一定要帮帮她啊!
    沉方沂的声音在耳边回放,连同从胸口涌上的愤怒一起轰炸着罗世杰混乱的脑袋。
    是他们吗?是这些丑陋的大人害的妹妹自杀的吗?
    父亲深吸一口气,耐着不悦的心情继续说:「既然校长不太清楚,那可以请蒋老师来回答吗?或是有同学可以作证真的是世瓔承认的?」
    蒋老师被父亲点名后,才勉为其难开金口:「世瓔确实在班上承认自己欺负同学,但这和她自杀有没有关係,我们不是很确定。毕竟如果她本人没有表明真正的自杀动机,我们也不能多加猜测。」
    「哎呀,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而且你女儿自杀的事已经让同学造成影响,如果再请她们作证的话,我们好不容易做的心理辅导不就白费了吗?到时候如果学生的家长来和我们抗议,我们也很为难啊。」校长说完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往他光亮的额头上擦拭汗水。
    「你的意思是我女儿自杀,害你们学校很为难吗?」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罗世杰握紧的拳头已经颤抖不已,心脏蹦蹦蹦地狂跳,胸口像是被某种东西紧压。情绪到达了紧绷之时,他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什么?」
    因为罗世杰的声音太过低沉,校长想确认刚刚的话是否是自己听错。
    「我妹妹是被害死的。」罗世杰直直地望向眼前的胖男人,「世瓔自杀是被逼的,才不是你讲的这样!我会找到证据证明你们是错的!」
    罗世杰语毕,随即从沙发上站起,拽起自己的背包后往门口走去。一个校外的高中生居然当眾训斥校长,全部辅导室的老师都吃惊地盯着沙发的方向看。
    真是受够了这些视线!
    罗世杰奋力踩着步伐,震响了办公室。在踏出门口以前,父亲模糊的声音在后面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假装没有听见,执意往外奔去。
    像是要甩开身后的东西,罗世杰快步跑下楼,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气声在楼梯间產生回音。因为上课时间而產生学校空无一人的假象,让他更加没有真实感,脚步踏在虚幻的地板,绵延的楼梯彷彿没有尽头。在陌生的校园里奔跑着,也不知道前方是何处,像是迷宫一般,靠着直觉随意在各个分岔的路口转弯。
    最后他来到校舍后方的司令台,他喘着气,暂时停下脚步。往下望着司令台前的操场与草坪,脑中闪过之前来过这里的记忆。园游会红白相间的帐篷,到处都是热闹的喧哗声,还有世瓔把班上卖的鸡蛋糕递给自己……
    不论回想什么,最后总是会出现世瓔的脸。开心的、调皮的还有温柔的各种表情,然而就是没有和妹妹的结局相符合的表情。罗世杰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见世瓔哭泣是什么时候,记忆中也很少有她生气的模样,妹妹少数会动怒的时候,通常都是在为别人打抱不平。
    在发现班上有霸凌后,立刻和老师报告,真像是她一贯的作风。这样子的她怎么可能欺负别人?怎么会自杀?
    激烈的奔跑后额头佈满了汗珠,鬓角处的一滴汗珠滑落至下巴,罗世杰随意用制服的袖子擦拭。疲惫的他在司令台的边缘坐下,脚垂在半空中,从背包里拿出耳机戴上。
    在音乐的包围之下,情绪渐渐缓和许多,罗世杰垂着头,鼻腔因为频繁换气而感到微微疼痛,所以他只好微张着嘴呼吸。
    突然肩膀被点了两下,罗世杰受到惊吓,扯下耳机迅速往后看,让触碰自己的人也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是陈卉均老师。从她脸颊上的红润程度看来,她刚才应该是一路追在罗世杰后面。
    「你跑好快啊,差点追不上你。」
    「有什么事吗?」罗世杰带着防备心问道。
    「你爸爸在替你和校长道歉呢。」
    罗世杰觉得有点羞愧,撇过头说了声「嗯」。
    「但我也不相信校长说的,世瓔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对吧?」
    「老师相信世瓔吗?」
    「与其说是相信她,不如说是太不合理。一个阻止霸凌的人有可能去欺负别人吗?除非有什么目的……」
    罗世杰没有回话,揉着刚才被扯到的耳朵,低头看着地板,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陈卉均继续问:「你一定也很想知道真相吧?所以才会那样说。」
    「嗯。」罗世杰点点头。
    「还是你早就已经找到什么关键的证据了?」
    陈卉均像是刑警一般问话,让罗世杰觉得自己彷彿坐在审讯室里的嫌犯,却没有觉得一丝反感。
    「没有……」
    「他们刚才说世瓔承认自己霸凌别人,这件事非常可疑,需要好好的查清楚。但是毕竟事情发生在学校里,你也不好深入调查吧?」
    「老师打算怎么做?」
    「我会帮你……也是帮世瓔,我会调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
    罗世杰缓缓抬起头,在眼神交会的那瞬间,陈卉均对他灿烂一笑。
    和方才的质问不同,陈卉均眼神带点温柔说:「你要记住,你不需要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自己承担一切,如果有难以和爸妈说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一说完,陈卉均一把抓起罗世杰的手,往他掌心塞入一张纸条。她的眼神坚定,留着极短发的她,像个小男孩一样,眼睛里有着纯真。
    她的脸上也有一个单边的深邃酒窝,和世瓔的在不同边的对称位置。
    ◆
    罗世杰随着行进中的车子晃动着,屡次在剎车时被安全带勒紧着身体,父亲此时的心情完全反映在车速上。
    「世杰,你说你会找到证据,是真的吗?」父亲在等红绿灯时问。
    罗世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据实以告:「那是我赌气说的,我相信事情不是这样所以才这么说……」
    父亲叹了口气,将额头隔着手捺在方向盘上,过没多久便传来吸鼻子的声音。罗世杰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脸颊发烫着。
    一回到家,父亲便在玄关迅速脱下鞋子,把钥匙往餐桌上一丢就离开客厅。母亲还没有回家,空荡荡的房子被凌乱的脚步声佔满。
    一个猛烈的碰撞声,似乎是把门甩开后撞到墙壁的声音,罗世杰没有多想就直奔妹妹的房间。
    一到世瓔房间门口,罗世杰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父亲像发了疯似的把书柜上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看了封面发现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后便扔在地上,不一会儿已经将一个三层柜给清空。
    「爸!你在干嘛?」
    「我要找看看她有没有写什么啊!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书本凌乱的堆叠在地上,有些翻开的书页甚至被另一本书压折到纸张,罗世杰赶紧往前将那些书本拿起,抚平着摺痕。世瓔最讨厌书被折到了。
    父亲清空了第二个书柜后突然站起,朝书桌走去,粗鲁地打开抽屉后一样胡乱翻找,当然这里也没有他要的东西。
    依旧什么都没有,没有线索、没有任何跡象,心里涌上的莫名罪恶感敲打着罗世杰的心脏。
    「不要这样了。」罗世杰上前制止父亲,但父亲甩开他的手,继续翻找着各个角落。
    「你这样她也不会开心的!」
    罗世杰奋力大吼,父亲这才停下动作,恢復理智环视着被他弄得凌乱的房间。突然情绪溃堤,父亲哭了,倚着书桌原地跪了下来,不停喊着妹妹的名字。
    「世瓔啊!世瓔……为什么要这样啊……」
    对啊,为什么呢?
    这是罗世杰最近问过自己最多次的问题,或许不只是自己,认识世瓔的每个人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却已经没人可以解答了。找不到解答就像迷路了一样,寻找答案的人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回绕在原点,哪里都去不了。
    他不由得对世瓔所做的一切感到怨懟。她彷彿是日常的一颗螺丝,自从她消失后所有事情都无法运作了,所有的人事物都脱离了轨道,想要拉住控制一切的韁绳却怎么样也找不到。
    罗世杰紧盯着父亲缩得很小的背影,手指紧掐着方才捡起的书的精装封面,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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