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纾又来到几筵殿,屏退侍从,独自向梓宫中的丈夫倾诉。
    “太傅劝我亲政,可我既没有武曌的野心,也没有吕雉的狠辣,更没有宣太后冯太后那样的才能,大臣们在奏疏中引经据典,稍稍生僻点的典故我就不知道了,四书五经我只随便读读,从未在学问上认真下过功夫……
    执掌朝政,治理天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做得来嘛。”
    她从出生起,就过得富足无忧,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没有任何不满,小日子过于轻松,不需要努力,甚至不用怎么动脑筋,亲人们的康健平安是她最大的心愿。
    不在乎财富,也不想要权力,首辅家的小千金需要的仅仅是与心爱之人恩爱美满,白头偕老。
    原来人生不顺的时候是这样,夺走你要的,硬塞给你不要的。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亲政,我与骓儿就成了无权无势的傀儡,父亲与太傅在尚能庇护我们,万一他们不在了……我明白,这是我的责任,我应该为舅舅守住这片江山,等我们的孩子长大后,完好无缺交到他手中,可是我怕,怕我做不好,怕我守不住,搞得一团糟,坑了孩子,还给舅舅添上骂名,尤其怕惹父亲不快,舅舅说得对,其实我也怕他。”
    这些心里话她无人诉说,只能讲给一具棺材听,呜呜咽咽哭一场,回头再看什么都不懂的婴孩小皇帝,等他长大执政,最少也要十几二十年。
    而案头累累奏疏,看也看不完,不是为龚忱求情,就是为房牧之说话,她不能答应他们,不能强硬训斥他们,也不能不理他们,她没有父亲的威信,没有温湛的经验,没有恪桓的皇族血统,她只是先帝遗孀,青黄不接时暂代儿子出面的工具人。
    “银粟啊,其实对大臣来说,奉天殿里坐的是本宫还是你这只鸟儿,根本没有区别,我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一样要吵吵,还不如让你去,朝上谁敢出声,你就骂他:‘放肆!’来,乖银粟,跟我说:‘放肆!’”
    太后实在无聊,不是和死人哭诉,就是教鹦鹉学舌,可是凤葵不太会学说话,只爱跳舞。
    温湛时不时向珞瑜打听太后情状,觉得不给她找点事干实在不行,又来催她,想赶鸭子上架。
    “亲政之事……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今日是上巳节,太傅怎么不去踏青游春?文人雅士素有傍湖宴饮,曲水流觞之习,还有男男女女在河滨祓禊,最是热闹不过,此桃红柳绿之际,太傅也去河里泡泡,说不定会遇上有缘人。”
    怎么回事?小丫头说话带刺,什么“有缘人”?温湛探究地望向龚纾,她好整以暇品茶看题本,并不正眼瞧他。
    于是太傅大人像变戏法似的,从宽袖中取出一根插着石榴花的柳叶环,轻轻放到太后脑袋上。
    “?”
    龚纾终于转过头来,与僭越的人无声对视,微微抿唇,眼神有点不解,又有点生气。
    “上巳节有折柳辟邪之习,微臣特意在宫外折采柳条,为太后编了柳叶环,石榴花是给女儿家祈福之物,望太后娘娘无病无灾,平安康泰。”
    “哼!太傅自个儿怎么不戴?”
    “臣是朝廷命官,衣冠皆有规制,岂可随意佩戴花花草草,有伤体统。”
    讨厌!讨厌!
    龚纾不想与有三寸不烂之舌的文官干嘴仗,摸了摸头上的柳条,到底没取下来,她拿出一封密揭,丢给温湛。
    “你自己看,此事是否属实?”
    密揭是大臣越过内阁科廊,直接送到皇帝手里的密信,除了写的人与当权者,理论上不会给第三人看到,温湛打开浏览,噫,原来有人找太后告黑状,偷偷参他。
    “咳咳,若娘娘问有无此事,那确实有,至于是否属实……微臣只能说,有真有假,并不尽实。”
    “也就是说,案子是真的,宣平县主遭丈夫陈某殴打至流产确有其事。本宫只问一件,太傅既非刑官,缘何插手顺天府断案量刑?”
    “因为判得过轻了。”
    “此揭中所述,陈某夫妻相争,失手打伤妻子,依《刑律》凡斗殴堕人胎者,杖八十,徒二年,其夫殴妻,减凡人二等,杖八十,陈某事后自首,再减一等,杖六十,有理有据,怎么轻了?”
    “娘娘……宣平县主已于昨日亡故了。县主是皇亲,此案当以殴杀皇亲论罪,而非普通夫妻互殴。”
    龚纾面上闪过一丝讶色,托着下巴沉吟不语。
    这桩案子有犯人的招供,事实清晰,温湛纠结的点在判罚依据上,这可不是她能说得出子丑寅卯的东西,训赵琳显法盲时头头是道的太后,自己只知道杀人偿命,什么法什么律都没读过。
    而她质疑温湛的真正原因,则在另一份密揭上,她没有给他看。
    里面写着宣平县主的生母大长公主在案发后,去过温府拜托温湛帮忙,且言之凿凿,此二人于多年前就有往来,长公主曾不止一次私下与温湛会面,哪怕他被罢官赶出当时的温府流落在外之时,她也千方百计纡尊降贵去找过他。
    反正意思就是这两人不清不楚,有私情,温湛为了老相好,徇私枉法,利用阁臣的职权,擅自干预顺天府刑审。
    这种事,问本人,谁也不会承认,要确认真伪,除了捉奸别无他法。
    小太后思来想去,想出个坏点子,把长公主也叫来不就行了,若二人确实有私,多少总会有些苗头。
    “来人,传话给常保,让他即刻派人去驸马府,把大长公主请来宫里。”
    她取下发顶的柳叶环,抬头肃然盯着温湛的眼睛。
    “太傅,既有人参你擅权徇私,等会儿皇姑来了,只可本宫说话,太傅不准开口,非如此不足以证清白,你可记住了?”
    啊这……
    温湛暗道糟糕,他虽未徇私,但长公主确实对他有意,这要是被小太后发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怎么办?
    “娘娘,阁中公务积了不少,臣恳请先行告退,案子的事,太后娘娘单独询问长公主殿下即可。”
    “嗯?不准,乖乖待着。”
    龚纾摇摇手中柳条,理都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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