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花灯,恪桓……
    她记得,那一年的中秋夜,她和哥哥去河边放花灯玩,遇见叁皇子恪桓。
    他帮她赶走了一个轻浮无礼的人,因为来得太迟,她要罚他吃叁只包子,当时他怎么说来着?
    “叁杯酒也就罢了,叁只包子是想撑死我吗?我也带了花灯,纾儿替舅舅放进河里可好?”
    然后她就把他的花灯,和她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只,一起放入流淌的河水中,混入数不清的萤彩纸灯,荡漾着,漂浮于漆黑的河面,星星点点,美得不似凡间。
    他许了什么愿呢?龚纾努力回忆,能想起来的全是恪桓深情的目光,温柔的笑。
    原来如此,她傻乎乎的只知道玩,而他……已经爱她入骨。
    是的,她同他提过,他也亲口承认了。
    “十二岁啊,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呢,只知道舅舅来找我玩放花灯之类的很开心……”
    “……我那时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娶你。”
    “都是十二岁,怎么有的就是‘实在太小了’,有的就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娶’?”
    小太后的思绪始终围绕心爱的昭仁帝,并未深思那个“轻浮无礼的人”和温湛关系匪浅,反而走向奇怪的地方,心血来潮叫来刘安。
    “先帝曾下旨送一名年幼的秀女出宫,你去找出此人,将她带来,本宫要见她。”
    栀儿被莫名其妙带进皇宫,瑟瑟匍匐于太后跟前,她是上过龙床的秀女,离宫本是违制,难道皇帝驾崩了,太后娘娘要把她抓回来吗?
    “本宫听闻,你曾侍奉过先帝一夜,抬起头来。”
    小太后声音清嫩,喜怒难测,栀儿战战兢兢抬头,看清端坐上首的人,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皇帝生前对皇后如此迷恋,甚至不愿临幸旁人。
    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她战战兢兢地,在龚纾的询问下,将那一夜与皇帝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生怕被误会承过龙恩。
    “你要亲他,他就答应了?”
    “皇上他……他说,只能亲脸。”
    “然后就把你送走了?”
    “是。”
    龚纾垂眸沉思,喃喃自语:“奇怪,依你所言,他在你走后要来陪本宫,可那夜他并未出现。”
    她再了解他不过,每逢心情激荡,必要寻她缠绵撒娇,那会儿做善事送掉一个小秀女,不知多高兴。
    “刘安,皇上之后做什么了?本宫没记错的话,他翌日眼圈发黑,染了风寒来着。”
    刘安左思右想,不敢冒死继续隐瞒,实话交代皇帝那晚到坤宁宫外听了一夜笛声,吃了一夜冷风,所以才会病倒。
    “……”
    这人真是的!龚纾胸中一阵绞痛,双目洇湿,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你那时,为什么喜欢皇上?”
    “皇上他、他特别好,人长得斯文英俊,说话也笑盈盈的,没架子,心肠也好……”
    栀儿滔滔不绝地夸赞先帝,越说越难过,到后面掩面哽咽,泣不成声。
    痛彻心扉的太后,反过来还得安慰别人。
    “别伤心了,你记得他的好,他泉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皇上答应你的事,本宫会替他办,等你再长大些,给你寻个好夫婿赐婚。”
    得此启示,龚纾开始追溯爱人生前的点点滴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散落了有关他的碎片,她将它们一块一块收集起来,拼凑完整的他。
    她知道了她每次吹笛排遣寂寞伤心,他都在咫尺之遥的月下默默倾听;知道了他无奈临幸他人时,总爱在她们身上寻找她的影子;知道了他最后的时光,见不到她,却有他们的孩子陪伴在旁。
    小太后不再蜷缩角落独自哭泣,她迈出坤宁宫,循着他的足迹,从交泰殿到奉先殿,从雨花阁到漱芳斋,从御景亭到绛雪轩,最后终于走出内廷,来到他上朝的奉天殿,站在他坐过的龙椅旁,俯视空无一人的大殿。
    龚纾的痴情令温湛动容,他没有再去烦她,只暗暗留意着,给她舔舐伤口的时间。
    人就是这么傻,他也曾无数次回到和莺儿的家,追忆她浣衣做饭拿扫把追打他的可爱模样,但那里已经没有她了,睹物思人,徒增伤感。
    到处游荡的皇太后,走出武英殿时,遥遥望见某人一身绯红官袍,大步穿过左顺门,龙章凤姿,清朗若风,像画里走出来人物,佼佼不群,英俊到炫目,正是要去六科廊的温太傅。
    他也瞥见了被宫婢内侍簇拥的皇太后,驻足侧身,未语先笑。
    “臣温湛,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太傅免礼。”
    龚纾复杂的视线在温湛脸上打转,不开口问,也不放他走。
    她不问,温湛便不说,云淡风轻地迎上她的目光,似笑非笑,眼中尽是守株待兔的戏谑。
    可恶!小太后抿抿唇,认输败下阵来,单刀直入。
    “太傅究竟干了什么缺德事?”
    “此事……说来话长,娘娘这是要回宫吗?微臣随驾护送您一程吧,边走边说。”
    龚纾略略颔首,等温湛走上前来,与他同行。
    “那一晚,有个轻浮浪荡,毫无家教的混账小子,在人群中瞧见放花灯的美貌少女,言行无状轻薄于她,此人正是臣的长子温廷,生性好色无耻,是微臣安排家丁把他带去娘……那女孩儿附近,故意让他冒犯人家的。”
    温湛放缓脚步,小太后身侧谦恭随行,沉声娓娓道来,对她无语又不解的目光视若无睹,将设计离间首辅龚肃羽和当时的太子党党魁、他的前任岳父、礼部尚书徐徵的坏事,倾囊相告。
    “微臣太岁头上动土,牵连无辜之人,阁老爱女如命,事后无论臣怎么向他赔罪都没用,隔叁差五挨他讥讽训斥。此事罪在臣工,请娘娘责罚。”
    “太子党的人得罪了首辅,太子出差错时,阁老夫妇便不会再帮他说话,之后太傅爆出他们结党营私,犯了圣祖的大忌,自此失势,先帝才得以被舅公相中,继承大统。”
    龚纾没有理会他装模作样的请罪,自行推测温湛的计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谢他好,还是怨他好。
    这点温湛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居功,他本是利用老叁恪桓扳倒太子,若当初没有他做手脚,叁皇子说不定能当个逍遥王爷,此刻还活得好好的。
    “娘娘所言半分不差,对愚臣这些拙劣伎俩洞若观火,洪炉点雪,玲珑剔透,臣下敬服。不过,臣所图者不止于此,另有一件……”
    温湛在乾清门停下脚步,躬身凑近太后,压低嗓子,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见的音量小声说——
    “我杀了一个人。”
    “……!”
    龚纾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他。
    “娘娘万福金安,微臣告辞。”
    无德之人,丢下鱼饵,又一次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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