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斗混乱之中,活生生的人化成满地尸首,伏趴在破碎的碗碟之上。女娃们被符咒穿心,交错趴在地上。
    他隐约知道,一些人是替他死的,一些人是因他而死。所以,当明霞公主再度给他换上衣裳时,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倔强地看着明霞公主,竟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最后他们硬是将他拖拽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根芦苇。
    明霞公主回头,只见他一声不吭,脸颊上滚落下晶莹的泪珠。
    明霞公主脸上布满伤痕,顿了顿,扶住他的肩膀,面上透出一分罕见的严厉,“看见了么?你身上有江山万民之仇。已经付出了这样惨烈的代价,你不活着,还要如何?”
    沈溯微静默地用衣袖擦泪,他连胸腔中的哭泣都是无声。
    明霞公主叹口气,将他抱住:“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入道修炼,以至没有自保能力,只能任人宰割。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所以他们怕你。日后等你修成大道,便能去到很好的地方。到时别忘了改变这一切。”
    自这日起,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东躲西藏。明霞公主此等金尊玉贵的人,也学着睡洞穴,喝雨水。她每日盘算着时间,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半夜总被噩梦惊醒。
    每当此时,沈溯微便沉默地将手盖在明霞公主眼皮上。
    睡吧,他在心里说。他会留意着所有的动静,他会保护她。
    等母亲睡熟了,他也试图入睡,在心中默念,让自己进入那个梦境中。
    这个梦是他的秘密空间,也是在逃亡中唯一的安慰。
    镜中的少女将脑袋埋在膝间,也在休憩,头发上绑的红菱落在白皙的臂间。沈溯微凑过去,果然闻见一股摄人心魄的甜香味,像一种美味的食物,令许久没有饱餐的他有些分神。
    刚碰到她的裙子,便被她身上散发的暖意吸引了,因为山洞里很冷。
    他预备小心地掀起她的裙子,瞧瞧她有没有尾巴,被她“啪”地打开了手。她头也没抬:“烦。”
    做坏事被人叱骂,他登时红了面庞,却忽然看见狐狸的手腕上系着一条和他一样的丝绦。
    ……好奇怪。
    她手腕上,还有一根红绳,很眼熟,沈溯微将它小心地转过来,看到金色貔貅,发现这竟是自己出生时母亲送的红绳。
    这红绳是什么时候从自己的手腕上转移到她手腕上的?
    下一刻,他便被洞外的传来的声音弄醒,强行离开梦境,回到现实。他手上掰下一片碎瓷,用力朝着洞外掷去。
    带着一点恨意。
    瓷片在被金色的符咒吞噬。明霞公主在炙热的法阵中惊醒,将沈溯微拦在身后,看着持剑一步步走进来的道士。
    是他当日预测出沈溯微不详的命运,又是他带来一个和明霞公主相似的女人。如今,他找到了他们。
    这名道士约莫三十岁,身材高大挺拔,面孔僵硬苍白,更像带着一张白瓷凑成的假面,隐隐露出下面带着光华的俊容:“终于找到你们了。”
    下一刻,他的笑容停凝,明霞公主将头上金簪拆下,尖锐的一头抵在自己孩子的颈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道士没有想到柔弱的明霞公主有玉石俱焚的勇气,抬起双手,很古怪地笑道:“别这样,我没打算杀你们。”
    “我带贵妃来,只是想要停止北商宫的罪孽。却没想到陛下入魇后越发偏执,对你们赶尽杀绝,还杀了无辜的百姓。我不想造业,跟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们找一个安全的庇身之处。告诉他你们已死在我的手上。”
    明霞公主悲凉了笑了笑:“你害苦了我们,如今假模假式施以援手,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你不应该恨我。”道士一顿,道,“害你的是那寡恩薄义的暴君哥哥,是他既想占有你,又惧怕他的行为遭天谴,影响自己帝业,只好夜夜抱着一个替代品自欺欺人。寡廉鲜耻的凡人经不起诱惑,我的预言不过是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我知道你在等人。”道士的剑上现出铭文,他的眼神因恼怒愈发阴沉,剑上威压爆发,沈溯微与明霞公主都没有招架之力,“但他指望不上,不是么?”
    “你诞下天谴之子,我有心渡化你们,你却不识好歹。要么跟我走,要么我现在杀了你们。沈落,你如何选择?”
    “……”
    沈溯微很想提醒母亲,这个道士是不会杀他们的,因为当她试图自戕时,他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既然说他是天谴之人,是日后的妖魔鬼怪,又为何怕他死呢?
    他想不明白,但他记得母亲的话,即便忍辱负重,也要抓住生机苟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强大的那一天。
    那庇身之处,是北商宫下的一处地洞。道士设下封印离开后,即便他们就在北商宫的地下,北商君的侍卫们也不能感知到他们。
    道士教他们引气入体和清洁术,可以维持生存。从此追杀和逃难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黑暗、潮湿和漫长的寂静,说是囚禁之处亦不为过。
    地洞只有半个阁子高,明霞公主几乎不能直起身子。
    内里漆黑不辨日夜,时间长了,沈溯微已将外面的世界的模样忘得干净。从会撞到石柱,磕伤额角,到闭着眼睛,都能在石窟间如幽灵般穿梭。
    为了不忘记一切,明霞公主开始重新教他说话念诗。
    念到“万条垂下绿丝绦”,他便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丝绦,他已经快要忘记花朝节是什么情形。当晚他又沉入梦境中看一眼狐狸。时机不凑巧,去时她大都在趴着睡觉,看不见她的脸。他会闻闻她的味道,再看看她。
    她的裙摆是大红,手腕上的丝绦是翠绿。
    他不知道这画面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却好似最后的饴糖一般让他含在口中,小心地、反复地品尝。
    斗转星移,水滴石穿,地洞上封印经过磨损,露出了一条缝隙。缝隙中渗透了一线阳光。沈溯微喜欢从缝隙中向上看,能看到一块蓝天。
    有一日,他对上了一双眼睛,骇然向后退一步。
    外面隐有声音传来。
    “哎呦殿下,此处是护国封印,不能过去啊!”
    “我可是弦葭最尊贵的公主,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个稚气的声音传来,“老东西,给我让开。”
    漆黑的眼珠贴近了,滚来滚去。
    “呀,下面有小蚂蚁。”
    沈溯微隐约知道,这个是他血缘上的妹妹,年方五岁的朔月公主。她的神采,措辞都极为陌生,同他过着天壤之别的生活。
    “殿下不要趴在地上,弄脏了衣裳。”
    朔月公主知道,那不是蚂蚁,而是人。一张雪白面孔,他的瞳孔滚圆,头发很长,一闪而过,马上激起了她的兴趣。她叫道:“下面有人,把下面撬开看看!”
    “这是护国封印,怎么可能有人呢?道士走前交代不能碰的!”
    朔月公主不依不饶。
    沈溯微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前呼后拥的声音变得多起来,劝阻着朔月公主。她被娇宠坏了,在拉扯中尖叫起来,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朔月的哭声:“不叫我看是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
    “哎呀,朔月殿下,殿下!”
    两块石头劈头盖脸砸进来,随即腥臊的尿液顺着缝隙哗然而下,冷不防淋了沈溯微一身。
    他闭起眼,水珠滴答而下,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手中紧紧握着丝绦,没让它沾到一点。
    正午时明霞公主醒来,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
    是夜他又入梦,看着镜中少女。反正他在囚牢之中,什么看不见,也不知道要这样多久。他将手上的丝绦解下,随手系在狐狸的手腕上,它飘动着,如一条春日的柳枝。
    第169章 夙愿(四)
    徐千屿醒来时, 看见手腕上多了一条丝绦,心中一沉。
    这几日,她拉着灵溯道君讲从前的事。他讲得七零八落, 她拿只言片语努力拼凑出他的过往, 顺便稳住他的心神。沈溯微许久不与人促膝谈心, 有她作伴,他睡着的时间比以往长出许多。
    等他睡了,他点燃的细烛在深夜熄灭,徐千屿也撑不住合上眼皮。这种时候, 她偶尔感觉到周遭空气的变动,似乎有另一个人在靠近她。
    修士对他人的接近十分敏感,徐千屿想醒神, 但夜色如有千钧压在她的眼皮上, 令她昏昏沉沉, 分不清是真是幻。
    奇异的是, 这种接近的松雪气息像沈溯微。徐千屿心想也是,若是旁人, 只怕坐在对面的师兄也不会安稳沉眠,让对方靠近她、触碰她。
    这又是什么东西,是他无法自控而释放出的神识,还是别的什么?
    她叫可云帮她盯着。有一次, 她摁住了他的手, 那确实是一只微凉细瘦的手, 但他又瞬间消散。等她点上蜡烛, 她与灵溯道君之间仍然只有一面镜, 没有旁人。就像撞了鬼。
    徐千屿扮演心魔, 想尽办法唤醒师兄, 没将这等怪事放在心上。但今日多出来的丝绦却提醒了她,那个在深夜靠近她的人,很有可能是沈溯微本人。证据便是,他有那条和她一样的丝绦。
    猜到此处,她手臂上的汗毛竖立起来。
    “有前两次徐芊芊和徐冰来的经验,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做梦的人肯定在梦里,所以想唤醒道君,可是试了几天,收效甚微。”徐千屿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倘若师兄根本就不在此梦中,道君只是师兄的回忆,那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出去了。”
    “我想也是!”系统骂道,“洛水这么狡猾。她拿自己为代价造的梦,肯定不能跟前几次一样简单。”
    徐千屿脑中纷乱,强压下去,理了理思绪:既然显示出这么多细节,此处肯定是沈溯微的梦,但他自己却困在另一个梦境中。两人不在一处,只有深夜两个梦境才会偶然接轨。他能靠近她,触碰到她。
    但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丝绦还她。是在传递什么消息,还是遗忘了什么?
    系统提醒她:“道君醒了。”
    觉察他的视线落在她腕间,徐千屿抬手问道:“师兄,你还记得花朝节的祈福丝绦么?”
    灵溯道君表情茫然。
    “我们两个一人有一条。”徐千屿继续道,“那日你说我是你没举行仪式的道侣,我们得了明霞公主的祝福,叫我们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灵溯道君剥橘子的手一顿,似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抿起薄唇。
    他与徐千屿师兄妹相称,从未逾矩。心魔常常会口吐这般出格的疯话,刺激他、引诱他堕道。
    徐千屿见他没有反应,叹了口气,换个话题:“还是没搞懂。那个道士,将你困在地洞中却不肯让你死,究竟想干什么?”
    灵溯道君将剥好的葡萄喂给她,解释道:“他可能并非道士,是高阶修士化形。他想逼我入魇,将我做成一个‘邪灵’。所谓‘邪灵’,就是可以持续害人的魔物。我会是一枚极好的暗桩:弦葭的皇族和百姓成批地被青焰烧死,却没人知道是护国封印下有一只魔。届时方便那人收割灵气。”
    “邪灵。”徐千屿琢磨这两字,“就像我们在水月花境的遇到的那只狗一样?”又道,“你跟我睡在一起时跟我讲过。”
    灵溯道君再次怔住,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和她睡过一张床。他拉过白纱蒙住镜面,随后换衣整冠:“东方有大魔现世,我须得出去一趟。”
    走时,他发现镜中的心魔,悄悄以法术将丝绦系在他的手腕上。
    徐千屿坐在原地看着他远去。两次试探,她基本已经确定,师兄确实不在这个梦中。道君只是他梦中前世的回忆,难怪她无论如何暗示,都无法让他清醒。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感到酸涩,想将祝福的丝绦送给他。
    接下来便是试图找到沈溯微。
    她仍然不知道什么条件下两个梦境才会交汇。等入夜,她自己将烛火吹熄,坐在黑暗中,可是她没有等来风雪的气息。
    *
    将丝绦给了狐狸少女后,沈溯微再也没有主动进入那个告慰自己的梦,变得愈加安静。
    带有生机之物,应当送给还有希望的人,而不是陪他一起等死。
    他坐在石洞中,开始仔细地观察头顶那条缝隙的宽度、大小,钻研着打磨得薄薄的石片,如何以刁钻的角度穿出去,划破疾风,扎破守阵的侍卫的颈动脉,令他们血溅三尺。
    上面传来骚乱和呼喊。沈溯微充耳不闻,垂睫打磨着更多石片,面色认真得散发出漠然冷意。
    手上石片被明霞公主没收,母亲发现了他的异样:“将背后藏的那个也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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