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她。
    他杀了她。
    谢妄真难以呼吸,忽觉一种剜心之痛,有什么东西要硬生生剥离开,他捂住胸口,想要阻止。
    有一个声音灌入他耳中,或许不能称之为声音,只是一道冰冷的旨意。
    它说:“你身上有一样不属于你之物,若你留着它,便不再是魔王,你将沉寂于此夜,天地间会有人替代你。还了吧。”
    谢妄真将手缓缓挪开,自他心口剥离出一个红色光点,向海面上漂去。
    魔王漆黑的眼眸空寂,仿佛失去一切感知,同时法力大涨,纠缠他的魔物与蜃物同时炸裂开来,全被他所吸收。
    他挣脱束缚,海上风浪都被他掀动,巨大的战船亦发出吱呀声音。
    谢妄真的发丝飘在水中,脑中如走马灯一般,晃过自己的生平。
    魔王诞生便能记事,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来自无妄崖底的幽蓝色的蜃物幻影和狐女。
    她们都承过清衡道君的恩,口中将他叫做“清衡”。他被抱在怀中,温柔地哄着,直至他睁眼,露出一双鲜红的血瞳。
    他从她们惊惶的表情中看懂了,他不是被期待的那个。
    周身血液冷彻,复又兴奋得沸腾。
    他闭上眼睛,婴儿吮着手指甜甜睡去,却在她们抽泣着扼断他的脖子之前,咯咯笑着睁眼,身上邪恶的深渊之火,瞬间将他的两位母亲吞噬殆尽。
    他落在她们的骨灰上,笑着学习爬行和走路。
    杀掉所有想吃掉他的魔物,还有大发善心对他好,教他说话、知荣辱的妖物。
    从不知爱为何物。
    对他好的,对他坏的,最终都会与他结合在一起。
    每吞吃一点魔物和妖丹,他的力量都会像滚雪球一般增大,势不可挡。以至于无妄崖的妖魔、修士的骸骨,全部被他吸收。他逐层往上攀爬,在峭壁上,发现了最后一具骸骨。
    男人保持伫立姿势,破败的衣袍随风飘荡,一具骸骨,风姿犹存。原来这就是那位“清衡”。
    而他,谢妄真,不过是一个怪物。
    有两名修士,正在翻捡清衡的尾骨,但一无所获。他们恐怕没有想到,清衡的尾骨早已孕育成了魔。他们回头,看到他站在峭壁松枝上发笑,面色先是警惕慌乱,随后变得格外凝重。
    谢妄真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修士们被愚弄。然后他们同他展开了一场恶战,具体细节已记不清楚。
    但大抵小儿对闪亮之物印象深刻。
    他唯独记得,他们有一盏晃来晃去,流光溢彩的琉璃宫灯。
    宫灯的七彩光芒,隐约与富家小姐晶莹美丽的头饰重合,但他不再记得梳妆台前,这名少女的面容。
    谢妄真睁眼,看着诛魔神符浮在天幕上,金色光辉穿过海水,烧灼他的身躯,他在痛感中,抓住一个念头:他不想忘,他不想还。
    ……
    此时徐千屿正倚在舷窗边,看着海面上升起一个红色的光点。
    她从未见过这样艳丽夺目的事物,又对它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不知不觉被吸引了心神,呆呆地望着它朝自己飞来。
    但海里忽而卷起一个浪头,又将它卷走了。
    徐千屿一阵莫名,仰头看着海上明月,忽觉心中空寂,很想见到师兄。
    海面之下,谢妄真出手,抓住了那枚红色的亮点,用力地将它塞回自己的胸腔,胸腔内又有了心跳,但也有了难忍如刀割般的痛感。他分明如此讨厌疼痛,为何失去了,又觉得空洞?
    没有人能从魔王手里抢走东西。
    他失却力气,化为黑雾,向远处沉去。
    第113章 妖域夺魂(六)
    徐千屿想见师兄, 说见就见,爬起来直奔上层男修们的住地。
    夜已深了,有人在房内歇下, 有人打坐入定, 廊道内空无一人, 徐千屿放轻脚步。楔进墙内的菱形灯笼刚好能照亮木牌上的名字,正好让她认识一下同行者的姓名。
    徐千屿一间一间看过去,迅速掠过一个写着“楚临风”的阁子,又退了回来。她站在门口侧耳倾听, 内里传来隐隐的鼾声。
    还以为这目中无人的蓝毛会彻夜不眠修炼,没想到竟睡了,倒是安逸。看来一步金丹当真是天赋异禀, 惹人妒忌。
    徐千屿甚是记仇, 看到此人便想到个歪点子。她沉入灵池内, 发现花凉雨也无聊地睡了, 便将她戳醒。花凉雨抬头,一双枯井般的眼睛露出几分茫然。
    “一会儿你出来一下, 若是遇到攻击,就赶快回来。”
    花凉雨迟缓地点了点头。
    徐千屿蕴灵力于掌,咣咣猛敲几下门,然后迅速蹲下, 在地上画一道符, 隐去身形。
    房内鼾声一停, 片刻, 桌椅响动, 有人跌跌撞撞掠出,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楚临风一头鲜亮的蓝发蓬乱, 惺忪眯着的眼睛逐渐睁大。
    只见门外阴风阵阵,他面前漂浮着一个张牙舞爪的白衣女人,长发如蜘蛛脚一般向四周延伸,一张血盆大口裂至耳根,正龇牙咧嘴地冲他笑。
    笑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她的七窍开始像涌泉一般向外喷血。
    门被咣当一下甩上。
    花凉雨险些被砸中鼻尖,脖子一缩,迅速钻回徐千屿体内。
    过了片刻,门里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随后是捶脑袋的声音,仿佛想把自己从噩梦中弄醒。
    徐千屿侧耳听着,强忍笑意。
    楚临风的动静却没有停止,他一边嚎叫一边将桌椅撞翻,随后开始捶墙。
    徐千屿面色一凝,没想到他被吓成这样。左邻右舍却已经被惊醒,两边的灯纷纷亮起,有不少弟子持武器跑出来查看情况。
    “这是怎么了?”
    “楚临风发什么疯?”
    “他可能是做噩梦了。”
    “他做噩梦把墙砸个大洞?有没有毛病?我身上搞得全是木屑。”
    “扰人入定该杀。”
    “算了,你又打不过他,忍忍吧。”
    众弟子口中骂着,返回自己阁子。但楚临风隔壁,仍然深受其害。
    楚临风虽然大体平静下来,但目光无神,还在小幅度地锤击床头,落在隔壁便是震天响。
    隔壁躺着两名天山的男修,睡觉时将平日戴的面具摘下,放在身上,面具都在震颤。其中长相温和些的叫木秀,另一个吊梢眼、俊俏桀骜的少年,叫游吟。
    游吟忍无可忍,反手拿剑柄猛敲几下墙,以示对楚临风的警告,之后又一剑将飞进来的灵蝶斩成两半。
    木秀似觉察同伴的暴躁,含笑道:“你怎么了?”
    游吟:“有个神经病一直骚扰我,叫我去看海。”
    还没说完,只听咣地一声,楚临风把薄薄木壁锤破了,拳头伸了进来,出现在他脸边。
    “……”游吟一脚将壁板踢破,直接飞进楚临风阁子内,照着他的脸招呼过去。
    眼看着夜中吵闹变成打斗。周围的灯烛又亮起来,有人大喊一声:“裁决来了!”
    徐千屿没想到一次捉弄会引发这等混乱,若是让人追踪到花凉雨的形迹还了得?在大家出来看热闹前,她拔腿就跑,直跑进尽头的阁子,幸而木牌上只写了沈溯微一个人的名字。
    徐千屿一把推开门,撞进一个带着寒气的怀抱。沈溯微扶住她,她心内大定,挣脱开他便往室内跑,口中道:“帮我挡一下,师兄!”
    沈溯微不及问发生什么,便听到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门外是一名负责巡逻的潜龙弟子:“据说有蜃物上船了,是个白色的虚影,沈师兄可有看到?”
    沈溯微:“没有。蜃物一般为幽蓝色,白色的虚影,恐怕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面色淡静沉稳,不知不觉地令人镇定下来。
    “那刚才,有看到什么人经过么?”
    “……没有。”
    那弟子道,“我想也是,大概是楚临风在那里一惊一乍,扰你就寝了,甚是抱歉。”
    “没关系。”沈溯微想了想道,“我这里有些静心凝神的丹药,你可以拿给楚临风。”
    “好啊,多谢沈师兄!”
    待人离开,沈溯微将门掩上。
    他进来寻徐千屿,却见她已经自觉躺在他床上,一双眼睛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沈溯微掀开被子一角:“你不能睡在这里。”
    徐千屿一把将被子拽了回去:“我就要睡在这里。”
    沈溯微弯腰拉她手臂,徐千屿飞速抽手,往被子里一钻,敏捷地溜了下去。
    这种场景并不陌生,沈溯微平时叫她起床,徐千屿又不想起时,偶尔也需这样缠斗一番。
    沈溯微与徐千屿斗智斗勇时极具耐心,他将被子头截住,徐千屿便往下面钻,在她钻出来前,他拿另一只手将被子尾也按住,中间便鼓起一团,将她困住。
    徐千屿窝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受不住热,直接从侧面突围出来,一脚踩空至床下。
    沈溯微连忙伸手一接,徐千屿直接跌在他怀里。
    徐千屿一把抱紧了他。那一瞬间,沈溯微感到一种近乎渴盼的思念,仿佛身体空缺的部分得到了填补。
    徐千屿鼻间全是师兄身上味道,过了一会儿,她感觉他抱住她的后背。二人什么话也没说,但感觉光是这样抱着,就能安抚她心中的不安与慌乱。
    沈溯微似乎觉察她的情绪,问她:“怎么了?为何这时找我。”
    徐千屿看着他,说不出所以然,卡壳半晌,道:“我有点饿了。”
    沈溯微看她一眼,从境中取出一串糖葫芦递给她。
    想了想,又拿出五颜六色地糖人与糖水果,一把递过来,供她挑选。
    徐千屿勉强挑了一个糖人,啃了一口便道:“我不想走了。师兄,我能不能睡你这里?”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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