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徐千屿不足十四,浑然不懂人情世故,更未开窍,十分天真。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打她,一个杀她,造次到了这种地步,梦里的自己,还要伤心欲绝。
    做这种梦,影响了她的心情,让她觉得一天都不美好了。
    故而,她推开痰盂,嘱咐观娘道:“拿火盆来。”
    “这……”观娘一惊,柔声劝道,“明火危险,万一烧着小姐如何是好?再者,屋里留了烟,晚上睡觉,会对您的气道不利。”
    “拿来嘛。”
    几个丫鬟只好给她七手八脚地端来了火盆。
    徐千屿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
    本朝以深色为贵,如今她身上也是一件墨蓝色的真丝襦裙,裙头上精致地绣了鹅黄色花簇,裙上有暗纹,光华流转。
    她把裙子撩起时,那墨蓝衬得双足洁白如雪。
    徐千屿从床上站起来,冷不丁地赤脚跳了出去,抬着火盆的丫鬟吓得险些喊出声,而这少女已经如猫一般灵巧地跃过了火盆,落在了长绒地毯上,连掀起的裙角都没烧到分毫。
    四个丫鬟热情地迎接了她:一人忙着舀水,一人掐下花瓶里最新鲜的一朵粉红月季,将花瓣一片一片散在铜盆里。还有一个,左右打开那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妆奁,露出了满满当当各型各色的珠翠,光华满目。
    *
    徐千屿下午也不大高兴。
    因为观娘从外面请了个郎中来给她问诊,她的身体一向强健,所以这两日噩梦盗汗就成了最大的毛病。听观娘说,这个郎中是专治女子夜间忧思,长日郁郁的。
    他坐在屏风后,非得要求徐千屿屏退丫鬟,详细地向他讲述梦境的内容,再由他解梦。
    徐千屿隔着屏风大致讲了一遍梦的内容。讲到最后,遇到一个骷髅,将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来谢妄真先把她杀了,又把她的外裳给解了,旁听如此可怖的梦,观娘的脸色极为难看。
    观娘送走了郎中后,徐千屿问道:“为什么隔着屏风说话?”
    观娘看千屿的眼神一派天真,不忍解释她已经快要十四岁,是个少女了,从此依照本朝规矩,该考虑男女大防,便温柔哄道:“是外来的人太丑了,怕丑到小姐您。”
    徐千屿若有所思,又道:“可是我从前出门,见过不少人都很丑,往后都要蒙上他们吗?”
    “不不不……”观娘见话题偏了,顿了一下,完美地圆了回来,“纺纱不易,这样太过浪费。小姐要是觉得太丑,戴上帷帽,蒙上自己的眼睛即可。”
    千屿大为受教:“好。”
    因这两日南陵城内又出了大妖魔,专门劫掠贵人的车轿,大家都闭户不出。千屿出不得门,外面来水家轮流给她上课的大儒们也进不来,千屿便暂时休学了,由观娘照看她读书写字。
    长日无聊,徐千屿看着镜中的自己,半边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半边已经给丫鬟梳成一个繁复的发髻,正在簪上一朵桃花。
    梳头的丫鬟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手腕:“你教我梳头吧。”
    丫鬟大骇,当即跪了下来:“小姐为何这样说,是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周到吗?”
    “不是。”徐千屿看着镜子,拿着木梳在头上笨拙地比划几下,面无表情道,“我担心以后离了家,万一有一日,我不会梳头而遭人耻笑。”
    “这怎么会呢?”丫鬟破涕为笑,“小姐不可能离家的。”
    “你怎么这样肯定。”徐千屿瞅了她一眼,觉得面生,“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冬。”小冬半是歆羡,半是仰慕地看着镜子里的千屿道,“小姐放心,没有奴婢,也会有小春,小夏,或者小秋来服侍您。这府里可以没有了奴婢,但小姐的头是永远不会没人梳的。”
    徐千屿怔了一下,要搁在以往,她也是理所当然这样想的。可是自打做了那个梦之后,她听到这话,便有了种震动的感觉。
    “也许有一日,坐在这里的人是你,梳头的人是我。也许有一日,我为奴为婢,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小冬顿时害怕得跪了下来,“小姐请别再瞎想了。”
    千屿略带稚气的脸上若有所思,手指将梳子的齿拨弄出清脆的声音,说了一句极有哲理的话:“谁知道呢?世事是无常的。”
    “算了,不想了。你还是教我梳头吧。”徐千屿催促她,“快点,教我一个最简单的。”
    第7章 生辰(二)
    “此髻名为双螺,是前朝时在民间流行过的发型。”
    千屿抚摸着头上两个尖尖的发髻。她的头发黑亮,保养得浓密顺滑,发髻便撑得非常饱满,高高地翘起,像狐狸精怪的两只耳朵。
    徐千屿从未梳过这样的发型,便觉新奇:“民间都像这样梳头吗?”
    “新朝之后,这双螺髻已被更替,只是在江南一带偏远之处,还残留这样式。”小冬从满柜子的晃眼的珠花中挑拣了半天,为难地抽出两条鞘纱裁成的红绸带,绕在了双螺上,“那里阿娘会给小女孩裁一双红绸带。夏天的时候,女儿梳双螺,着纱衣,划船采菱放歌。”
    徐千屿的闺房内有纳凉水车,四面送风,香风徐徐,少女头上红绸带被吹得飘动,镜中看来,灵动无匹。
    徐千屿觉得小冬的语言组织能力极好,三言两语便引她去到了她没去过的江南,使她被关在家里的烦闷一扫而空,便将妆台上的几朵珠花顺手丢给了小冬:“赏你了。”
    然后她便自顾自欣赏起自己的新发型来。
    小冬颤着一双手,捧着熠熠生辉的珠花,见那发梳上一颗皎白如雪的大蚌珠,便能抵家里半年的收成。
    她的脸慢慢变得通红,半晌,翻遍全身上下,最后将自己手腕上最贵重的一条镀金貔貅红绳解了下来,呼吸急促地拉了拉徐千屿的衣袖。
    徐千屿扭过脸来,听闻小冬羞赧地要把她的手链送给自己,十分诧异。
    顺手打赏这种行为,在水家再正常不过。然而这个丫鬟,却用了一种小儿女间交换礼品的郑重姿态。
    徐千屿用指尖拎着红绳,狐疑地看了看,目光一转,转到了小冬脸上,“你,新来的?”
    小冬看看绳,又看看她,以为此举触怒了她,惶恐地跪了下来:“奴婢半个月前才来,因江南话和官话都标准,一直在老爷书房内念信。是观娘知道小姐这两日一直郁郁,便指派奴婢过来,换个新鲜。”
    徐千屿更疑惑了。因为水家的丫鬟至少要在家里培训一年,才能来伺候她。
    “你从哪里来?”
    “奴婢家里,原是南陵南的田户。”
    田户徐千屿听得明白,便是种田人。书上说,种田也是一种营生,可以自给自足。田户的子女属于良籍,虽然清贫,但并不必给别人为奴为婢。只有最穷苦的无处栖身的人,才会发卖自己,变成奴仆。
    小冬见多识广,很会讲话,也许同她一样,是上过学塾的。
    “那你……”
    小冬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立刻扑到了徐千屿的丝绸鞋面上,哭道:“小姐,南陵近日有大魔,我爹爹,我姐姐,我弟弟,都被魔给吃了。我们实在是吓怕了,母亲听说,水府有一把伏魔宝剑,一定是南陵最安全的地界,便将我送来,只求下半生安安稳稳地活着便好。”
    “伏魔宝剑?”徐千屿转念一想,道,“你说的是我外祖父挂在书房墙上的那把破烂木头剑?”
    “对……不对,那可不是什么破烂。”小冬不赞同地小声嘟囔,“小姐,那可是仙门之物。”
    徐千屿有了些印象。
    水府内部极尽奢华,凡装饰摆件,无一不是真金白银,水如山的书房,像不要钱一般挂满了当世名家字画。那把掉了漆的木剑地悬在一片精致绚丽的绯墨牡丹中间,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她一早看它不顺眼,闹着要把它丢掉,外祖父不允。
    后来长大一点,她便知道水如山为何不允。
    自徐千屿有记忆以来,这个世界便总闹妖魔。书本上说,上古时期天崩地陷,天上灵气沿裂口倾泻人间,自此有了灵山、灵水、灵田,有了修士,但也有了魔。
    她未曾亲眼见过魔,只知道“魔”一出现,家家尽可能地关门闭户,她也不得不停学在家。丫鬟们讨论魔的语气,总是十分忌讳,说魔很可怕,但是她们总也无法达成一致:
    有人说魔像野兽,像山熊,会嗷嗷嚎叫,一口把房子啃掉半个;有人说魔就是人的样子,但是有赤红的瞳子,冷不丁靠近你了,会把你的魂魄从后脖颈给吸走,说到此处,她们便一摸自己的后颈,自己吓自己,尖叫着作鸟兽散。
    徐千屿怀疑她们也没有见过魔,都是胡编乱造。小冬可能是这里唯一真正见过魔的人,但徐千屿不喜人哭泣吵闹,见她边哭边发抖,也没有追问她的好奇心。
    总之,直到凡间的猎魔人或者仙门中人出秋来消灭了魔,并通知全城百姓,一切嫁娶、买卖、出游,方能恢复如常。
    几年前,外祖父水如山得机缘认识一个从仙门来的云游道人,便一掷千金,求爷爷告奶奶地买下他手里的伏魔宝剑,挂在墙上,自此将水家安稳庇佑。他实在太有钱,掷完千金,还有千金。然而其他人便不那么幸运了。
    不是谁都买得起,或者舍得买这护身符的。
    徐千屿又摸了摸双髻,心内觉得荒谬。
    厅堂里挂着的一把破剑,便能使得一个原本与她无干的人,千里迢迢跑来卖身为婢。
    徐千屿叹了口气,亲手将淌着泪的小冬扶起来。
    无他,她的鞋面乃是鲛纱做的,泡不得水。
    小冬将她哭得心中郁郁。或许更深入的原因,乃是近两年南陵魔越发猖獗,她每次还没自由两天,便又禁闭停学了,反反复复,今年春天的风筝也没赶上放,这实在是烦到了她。
    徐千屿在南陵城称得上横行四方,为所欲为,偏偏在这件事上,她和大伙儿一般,整日被不明形态的魔逼得退避三舍,却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徐千屿扶着桌沿,闷闷道:“世上要是没有魔就好了。”
    小冬看见小姐鬓边红绸飘动,那琉璃宝珠一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憎恶,她说这话时,一瞬间似有洁净松风拂过她面庞。小冬瞪大眼睛,立刻站起身,如惊弓之鸟一般左右看看,仿佛怕隔墙有耳:“小姐慎言。”
    小冬和她房里叫鬼故事吓破了胆的那群丫鬟一样,都觉得魔有三头六臂,能谛听万物,谁一骂它,它就来了。
    徐千屿自然不会这样胆怯,但见小冬如此害怕,便闭了嘴。但是只闭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仙门,应该是不缺宝物的吧?”
    “那是当然啦。”小冬憧憬道,“仙门所在,正是天下灵气聚集之地,有仙人自然有仙物了。又有炼丹,炼灵草,炼器之属,已经繁盛了百年,想来,天材地宝,异术奇珍,应该数不胜数。”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些宝物,分一些给大家呢?”
    小冬闻言看着小姐,讶异地张了张口,但面对此问,一时竟无言以对。
    徐千屿已经哼了一声扭过身去。她就知道这仙门里原本没多少好东西。她搁下梳子,仍然觉得有些气闷,每当她不高兴的时候,便要行惊世骇俗的任性之举。
    她扇着绣金线团花的小绸扇,想了一想,支使小冬道:“你去打开柜子,将我柜中的那些珠花全分了。今天晚上之前,我要看到每个人头上戴两个。”
    这种东西不似仙门宝物,她多的是,没了还可以再买,她想散便散。
    “啊……”
    整一下午,天降横财,徐千屿闺房里的丫鬟围着柜子领赏,叽叽喳喳,欢喜雀跃,简直热闹得如同过年一样。
    *
    此时,观娘正在书房内。
    宽阔的桌面上摆着一盏水月洞天的造石盆景,盆景内置有水潭瀑布,香雾袅袅。
    香雾背后,一只血脉蝤劲的手,正在砚台内润笔。坐在桌前的老人年逾半百,头发斑白,着华贵绸衫,气度矍铄,正是千屿的外祖父水如山。
    观娘道:“小姐未曾接触到任何有关男女□□的话本,府上更无奴婢敢胡言乱语,如今却做此梦,李郎中说,想必是她在外玩耍时曾经听到、或者看到什么,虽当时不懂,却于心里留有浅浅的影子;如今年纪见长,骨骼血肉慢慢成熟,自然而然便于梦中懂得了其中含义,是无师自通。”
    水如山的笔尖一顿,看着纸张默默不语。
    半晌,他搁下笔,缓缓道:“我本想着,将她留我身边,既做孙女,也做孙儿。她今生不必嫁人结亲、生儿育女,只消自由玩乐,平安如意便好。反正我家家底够她挥霍,也不惧旁人言说。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观娘一声婉叹:“老爷已尽人事。阴阳调和,是自然规律,想也非人力所能阻挠。”
    观娘自十几年前水如山走南闯北做生意时便跟着他,此女秀外慧中,伶俐异常,内能拨珠算账,外能在风月场上推杯换盏,是水如山的红粉知己。如今虽自愿做了徐千屿的丫鬟,但她在水如山面前却是说得上话的。
    观娘又道:“既然已经开了窍,不如给小姐多找几个少年来?凡事见得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也就不会……”
    她见水如山眉心猛皱,自知方才所言放浪粗鄙,忙下拜道:“奴婢言行有失,请老爷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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