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裙是崔则此次专门送给外甥女的生辰贺仪,乃是取了孔雀翎和翠鸟尾捻成羽线,揉入黄金丝缕织成,上有缠枝宝相花纹饰,再缀以翡翠珠串,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
    故而傅锦琳可谓春风得意,满心欢喜。
    美中不足的是,表兄崔明堂举止言行过于客套,端方有余、亲近不足,让傅锦琳有些幽怨,她脚步微停,看了崔明堂一眼。
    “琳娘怎么了,可是累了,要休息一下?”崔明堂的问话客气而周到。
    傅锦琳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公子……这位公子,可否请留步?”
    那声音婉转天成,恰如春莺啼鸣。
    崔明堂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
    傅锦琳本以为这个表兄生性内敛,无论何时都是那般不温不火的姿态,但这一下,她发现自己错了。
    笑意从崔明堂的脸上扩散到眼里,其实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变得弯弯的,嘴角也会翘起来,他对着那边一拱手:“不意今日在此偶遇小娘子,实在凑巧,小娘子如今可好?”
    他口中的“小娘子”正是阿檀,她到曲江畔来寻秦玄策,正主还未寻着,无意中却遇到了崔明堂。
    她犹记得崔明堂解围之恩,此时见着,急急过来,福身拜下,殷殷致谢:“当日幸得公子施以援手,使我免遭羞辱,此番高义铭感五内,彼时不及言谢,今日相逢,请公子受我一拜。”
    崔明堂清高孤傲,并非贪色之辈,但一见到阿檀,总觉得心软,无端端地生出许多亲近之情。
    他抬手虚虚地扶了一下,温和地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娘子多礼了,很不必。”
    阿檀有点脸红,不好意思抬头,扭扭捏捏地道歉:“只是……公子借我的那件大氅,被我弄丢了,不能归还公子,不知此物价值几许,可否容我以银钱赔付公子?”
    崔明堂的那件鹤羽大氅,那时候被秦玄策扯下来随手扔了,待到第二天她偷偷摸摸地回头去找,早就找不到了,此时见到原主,就觉得有些羞愧。
    崔明堂哑然失笑:“一件旧衣裳,不值几个钱,莫要再提,显得我小气似的。”
    这边温声细语,两相融洽,那边却打翻了醋坛子。
    傅锦琳认得阿檀,这婢子容姿妖艳惊人,当日大法明寺中见了一眼,颇令她印象深刻。
    那时候她心里就不舒服,所谓通房丫头者,皆是勾引主子放荡的下等货色,她本打定了主意,若是嫁入秦府,定要将这婢子发卖出去,如今虽然时过境迁,但这婢子又转而来诱惑崔家表哥,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的狐媚子,实在是新仇旧恨,齐上心头。
    傅锦琳变了脸色,重重地咳了一声。
    阿檀亦记得傅锦琳,转过来行礼:“冒昧挡了傅大姑娘的道,姑娘见谅则个,我这就告退。”
    “且住。”傅锦琳却出声叫住了阿檀,她上下打量了阿檀一眼,最后目光落定在她的发髻上,神情冷了下来,慢慢地道,“芍药本是花中相国,你是人家的通房丫头,身份低微,怎配簮此花?”
    寻常丫鬟也就罢了,加上“通房”二字,就显出许多暧昧来,兼之阿檀姿色浓艳、身段惹火,更叫人凭空生出许多香艳念头,傅家的小厮们在后面听了,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各种眼神不住地铱誮往阿檀身上飞去。
    阿檀涨红了脸。
    年轻的女孩儿都是爱俏的,阿檀出门的时候还是把那朵芍药簮在了发间,粉扑扑、鲜嫩嫩,美人如花,千娇百媚。不曾想今日撞到傅锦琳,一样簮了芍药花。
    “我不是通房丫头……”阿檀弱弱地争辩了一句,她被那些目光看得难受,抖着手取下了头上的芍药花,藏到袖子里,咬了咬嘴唇,轻轻地道:“不过是一朵花儿,姑娘要戴,我不戴就是,姑娘莫气。”
    傅锦琳冷笑起来:“大言不惭,这话说得,仿佛我需要你让我似的,你也配么?”
    傅锦心有意要讨好堂姐,立即出声附和:“这是哪家的丫鬟,这般没规矩,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正头主子呢,什么芍药牡丹都敢往头上戴,岂不可笑。”
    秦家的车夫老钱跟在阿檀后头,本来只是百无聊赖地等着她和旁人说话,此刻听了,凑过来插了一句:“我们是晋国公府秦家的。”
    权大势大压死人。
    傅锦心马上闭嘴。
    崔明堂在旁边已经冷了脸,沉声道:“几位表妹,今日春光大好,且去赏花游乐,何苦在这里和一个小丫鬟为难。”
    二房、三房的两个妹妹见崔明堂脸色不妙,都有些讪讪的,默默地把头扭开。
    若崔明堂不作声,傅锦琳发作过了,走了也就算了,但他加了这一句,落在傅锦琳耳中,不啻火上浇油。
    傅锦琳不说话,垂下眼帘,却暗暗朝贴身的丫鬟做了个手势。
    丫鬟会意,悄悄地绕到一边。
    武安侯府一行人举步前行,阿檀退后两步,也要离去。
    偏偏那个丫鬟走过,伸出脚来绊了一下。
    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也使不出什么歹毒手段,不过是闺阁中的坏心眼,想叫那妖娆婢子在崔家表哥面前露个丑罢了。
    阿檀身子娇怯,被这一脚绊倒,身不由己,“哎哟”一声,向前跌去,她惊慌失措,胡乱抓了一把,想要抓住些东西来稳住身体。
    “刺啦”一声,抓倒是抓住了,抓住了傅锦琳的裙子,扯断了一大撮孔雀羽线,撑不住,阿檀还是跌到地上。
    傅锦琳惊呆了。
    雀金纹绣罗裙乃是捻金线织翠羽而成,非天工巧手不能为,仅松江府一地能产,一年也不过得一匹布料,素来一根丝一两金之称,仅这一件罗裙,价值不下千金,连傅老夫人当时见了,都叹道太过奢侈。
    崔家巨富,舅舅崔则偏爱傅锦琳,类似的各色礼物送了不少,只这一样最得她的喜欢,今天生辰,刚刚换上显摆,谁料到不过半天,就毁了。
    傅锦琳本想让阿檀出丑,结果最后丢脸的人却是自己,她又是愤怒、又是心疼,气得发抖 ,眼泪都掉了下来:“大胆婢子,来人啊,给我拿下她,往死里打!”
    傅家小厮应了一声,围上前去,就要动手。
    第23章
    秦家的老钱见状,跳将出来,挡在阿檀面前,捋起袖子,大声嚷嚷:“好家伙,反了这是,谁敢打我晋国公府的人,当我们家好欺负吗?”
    阿檀花容失色。
    崔明堂皱起眉头,大声喝止:“休得胡闹,还不住手。”
    傅锦琳捂着脸哭了起来:“表哥你偏心,你故意向着那婢子,居然也来欺负我。”
    一片乱哄哄的。
    就在这鸡飞狗跳中,一个男人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庭广众,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都给我闭嘴,不许喧哗。”
    这话蛮不讲理,但其人身份尊贵,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令人生不出违逆的念头。
    秦玄策缓步而来,威仪凛冽,黑甲金刀武士伺奉左右。
    他身边跟着神武军中的轻车校尉周行之,很荣幸,乃是秦玄策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
    老钱马上放下袖子,恭敬地退到后头去。
    傅家的小厮被那股气势所威慑,喏喏不敢动弹。
    崔明堂拱手为礼:“两位大人有礼了。”
    周行之面容敦厚,见人总带三分笑,还十分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秦玄策却对周遭众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阿檀身边,他的气度尊崇、神态高贵,却纡尊降贵,朝阿檀伸出了手,冷冷吐出两个字:“起来。”
    阿檀不小心把人家姑娘的裙子给扯破了,看样子还十分贵重,她一时半晌吓得傻了,呆呆地蹲着不敢动,此时见了秦玄策朝她伸手,真真诚惶诚恐,对着那只宽阔厚实的大手看了又看,还是不敢动。
    秦玄策眉头微皱,语气又冷了三分:“怎么,要我弯腰吗?”
    不敢、不敢。
    阿檀小心地蹭了蹭手,抓着秦玄策的袖子站了起来。
    不知怎的,大将军似乎越发不悦起来。
    反正阿檀早已经习惯了,看见秦玄策凶巴巴的脸还觉心里格外踏实,她的脚尖蹭蹭蹭,蹭到秦玄策的身后去,想了想,有些不放心,还偷偷地露出半张脸,打探动静。
    傅锦琳实在看不惯阿檀那娇怯劲儿,她抬着下巴,对秦玄策生气地道:“秦世兄,你家的丫鬟放肆无礼,对我百般不敬,还请世兄给我一个交代。”
    “哦。”秦玄策的脸色淡淡的,“她如何开罪你了?”
    傅锦琳恨恨地别过脸去。
    傅锦心壮着胆子,替姐姐开口:“那丫鬟不分尊卑,和我姐姐戴了一色的芍药花,这是其一,嫉恨我姐姐的雀金裙子华美贵重,有意撕毁,这是其二,今天是我姐姐的生辰,大好日子,碰上这样两桩事,岂不晦气。”
    阿檀无言以对,磕磕巴巴的告饶:“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方才有人绊了我一脚……”
    秦玄策冷哼了一声,语气严厉:“蠢笨婢子,那样的花和裙子,是你能相配的东西吗?”
    阿檀把头埋得又低了一点。
    傅锦琳面色稍霁,颔首道:“世兄说得在理……”
    秦玄策在外人前向来冷漠,他看都没看傅锦琳一眼,继续训斥阿檀:“什么芍药花、什么孔雀裙,大抵是样貌平庸的女子用来遮丑的,你若再添上这些,招摇惹眼,无风也要生出三尺浪来,平日交代你的规矩谨慎,都记到哪里去了?”
    别人不敢,后面跟着的周行之却笑了起来:“玄策,够了,可别说了,人家姑娘要哭了。”
    “样貌平庸”的傅锦琳差点晕厥过去,她早先有多倾慕秦玄策,如今就有多痛恨他。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直跺脚,怒道:“你们秦家仗势欺人,我不和你争论这个,她损了我的裙子,就得赔我,这裙子价值千金、世间难寻,你们若不能赔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就叫她跪下向我磕头陪罪,我是个宽宏大量的,磕一百个头我也就算了。”
    阿檀听得心肝直颤,她赔不起,想哭。
    秦玄策已经不耐,不欲多说,只对傅锦琳简单地道:“三天内,我赔你,去,休得呱噪。”
    傅锦琳犹自恨恨的。
    秦玄策又问了阿檀一句:“方才你说,谁绊你一脚?”庡?
    阿檀好委屈,伸出手指,弱弱地比了一下:“她,那个穿蓝色比甲、梳双丫髻的。”
    秦玄策抬手,冷冷地吩咐:“左右,给我拿下。”
    秦玄策出行,玄甲军向来随侍,听得大将军令下,行动迅猛如风,傅家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那蓝色比甲的小丫鬟已经被按到了地上。
    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朝着傅锦琳哭叫:“大姑娘救我!救救我!”
    傅锦琳又惊又怒,原来脸上还是一片通红,如今转而煞白,她气得哆嗦:“姓秦的,你欺人太甚!”
    崔明堂伸手拉住傅锦琳,上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不亢不卑地道:“大将军这是何意?虽然我姑父远在渭州,武安侯府威名犹在,不是旁人可以看轻的,家父任安南节度使,亦非怕事之辈,大将军行事还请三思。”
    虽秦玄策承袭晋国公的爵位,但他征伐四海,战功赫赫,骁勇之名尤在其父之上,时人皆以“大将军”呼之。
    秦玄策指了指阿檀,眉目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这是我的人,在外行事做派皆是我的颜面,我倒要问问,你们傅家是谁如此大胆,指使一个丫鬟来折我的颜面。”
    他生平叱咤千军万马,斩破黄沙赤血,此时动怒,虽语气平平,但却有煞气如风雷,扑面而来,周围众人皆低头不敢视。
    连傅锦琳也把啜泣声给生生吞下去了,她忽然生出了后悔之情,但此时势成骑虎,也来不及回头了,只得忍气吞声,嗫嚅着叫了一声“表哥……”
    这一声叫得很是心虚,崔明堂自然听出来了,他暗暗叹气,知道自家表妹不占理,没奈何,放低姿态,朝秦玄策作了个长揖,彬彬有礼地道:“大将军英雄无双,何苦与闺阁小娘子计较,些许玩闹,无伤大雅,傅秦两家乃是世交,且看尊长情面上,退一步海阔天空,裙子无需赔偿,这小丫鬟还请大将军放了,我们回去自会训诫她,如此可好?”
    周行之看够了戏,也来做个和事佬:“好了,玄策,多大点事,值得你这样动肝火,不知道的,还当你恣睢骄横,坏了名声,不划算。”
    秦玄策居然颔首,语气傲慢又专断:“不错,我向来霸道不讲理,只可令我欺辱他人,岂容他人对我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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