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个修士?”鸦道长瞳孔微缩,旋即神情冰冷,“你赶紧想个办法,把她弄走。”
    姚凛轻轻抚了抚有些蔫巴的花苞。
    “你急什么?”在鸦道长冰冷的瞪视里,他轻笑一声,“过了谷雨她就走了。东仪岛这点小地方,修仙者可看不上。”
    *
    鸦道长是沈如晚带过悟性最差的学徒——虽然她总共也没怎么教过别人。
    她默许鸦道长跟在边上看她布阵,先带他按照灵气流向分布走了一圈,再指点他在不同方位埋下对应的材料,一步步对应,换个稍稍学过一点阵法基础的人,应当很快就能学会她布阵的思路,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也能用同样的方式思考解决方法。
    ——这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
    沈如晚也没指望鸦道长能做到最好,但至少应当能及时反应过来她的意图,而不是等阵法都布下了,还没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是阵法高手,只学过基础阵法,有基本的推演能力,算是入了门,能解决寻常修士遇到的大部分阵法问题。
    基础阵法流传很广,有心总能弄到一本,只要认真学过一遍,也不至于跟不上她的思路。
    鸦道长连基础阵法也没学过,就敢出来大改一地格局,典型的管杀不管埋,沈如晚一点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再分给他。
    鸦道长和章家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教也教过,劝也劝过,不愿再为这多余的事费一点心。
    到谷雨祭祀时,她都没再见过鸦道长。
    东仪岛不大,他们又都在章家下榻,一直遇不到,只能说明鸦道长在躲她。
    曲不询站在屋檐下,和她并肩看岛民们三五成群地往西面空地上走。
    东仪岛的谷雨祭祀并不排斥外人旁观,但有些风俗自成一体,外人挤不进去。
    献上牛羊牲畜后,便是载歌载舞的狂欢。
    “你就这么有自信?”他闲闲地问,“说不定是人家太忙了,根本没空搭理你。”
    沈如晚余光冷淡地瞥他一眼。
    她刚才只是在他问起对鸦道长的感受时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她不说话,曲不询挑眉。
    “我也很忙,没空搭理你。”她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说。
    曲不询微怔,旋即便是好笑。
    他摸了摸鼻子,虚靠在门柱上,闲散地望着不远处岛民载歌载舞,眼尾余光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终是轻轻一喟。
    “沈姐姐,原来你在这儿。”章清昱衣襟上别着一枝殷红的朱颜花,从后面走过来,岛上难得的节日,她也有点雀跃的喜气,“今年朱颜花开得很好,大家都很感谢你呢!”
    朱颜花是在谷雨前两日齐齐盛开的,花开似火,满花田殷红,很美。
    当时种花人和她一起站在田埂上,连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我种了一辈子朱颜花啊。”他哽咽着,却不是因为痛楚而热泪盈眶,“看到花开了,真好啊,年年看,看一辈子都是美的。”
    又是一年花开。
    沈如晚看着章清昱衣襟上的朱颜花,微微笑了一下,她自己衣襟上也别了一枝,也算入乡随俗地迎合岛上谷雨戴花的风俗。
    “朱颜花有个别名,叫七日红。”她从自己衣襟上取下那枝朱颜花,拈在指间,慢慢地说,“盛开时若江上云霞,殷红似火,花期短暂,只有七日,盛放七日后便要枯萎,所以叫七日红。”
    章清昱唇边扬起一点浅浅的笑意。
    “沈姐姐,连这个你也知道啊?”她很惊奇,“这可是东仪岛附近才有的称呼呀。”
    沈如晚凝视手心里的朱颜花。
    “我喜欢这个名字。”她轻声说,微妙地笑了一下,“真巧。”
    可是巧在哪里,她又不说。
    没头没尾的。
    连章清昱也不懂她在说什么。
    沈姐姐身上总有种很神秘的感觉,谁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又忍不住想探究。
    可沈如晚说话,从来不在乎别人是否听懂,又会不会回应。
    章清昱目光落在曲不询衣襟上。
    “曲大哥,你怎么没戴朱颜花啊?”她诧异,又有点为难,“……最好还是戴一下吧?就这一天。”
    岛上提前一晚给所有人都发了一枝朱颜花,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有。
    曲不询微怔,一摸衣襟。
    “抱歉。”他说,“出门前忘了拿,待会就回去取。”
    章清昱略一点头。
    “沈姐姐,你说晚上就走,需要渡船吗?”她给沈如晚解释,“今天谷雨祭祀,刘伯也休息,渡船是不出船的,如果你要坐船,我提前去和刘伯说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沈如晚拒绝了,“难得休息一天,就让他安安稳稳地休息吧。”
    渡船偶尔坐坐是闲情逸致,真正出行很是麻烦,怎么比得上瞬息千里的遁法?沈如晚是想回去,没想折腾自己。
    “也好。”章清昱点点头,抿唇微笑,“下次我再去花坊拜访。”
    曲不询抱肘靠在门柱上,一直没说话。
    直到章清昱被人叫走,檐下又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忽然懒洋洋地开口,“走得这么急,一晚上都等不了,你很不喜欢东仪岛啊。”
    沈如晚拈着那枝朱颜花,神色淡淡。
    “你说错了。”她说,“岛本身没有错,只是岛上的人惹人嫌。”
    曲不询假装听不懂。
    “哦,原来你这么讨厌鸦道长啊。”他恍然大悟,在沈如晚翻他白眼之前,忽而又一顿,一哂,“这可不就巧了?我也一样。”
    沈如晚终于纡尊降贵地投给他一瞥,意味莫名。
    曲不询站直,伸了个懒腰。
    “还得回房间找那枝朱颜花,免得见一个人就问我一遍怎么没戴花。”他笑了一下,转头看沈如晚一眼,“走了。”
    沈如晚垂眸看着手中的朱颜花。
    她指尖灵气微运,注入那花枝中。
    绿芽新蕊,并蒂含苞,一念花发。
    从那一枝朱颜花上,竟又斜斜地生出一枝新蕊来。
    殷红似火,双生竞艳。
    她抬眸,拈着双蕊并蒂的朱颜花,伸到他面前。
    曲不询微怔,不由朝她望去。
    天光如水,映在她颊边,眉眼淡淡,冰魂雪魄。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和她对视片刻,忽而一笑,伸手从那花枝上撷下一朵。
    “谢了。”他说。
    沈如晚收回手,重新把那枝朱颜花别在衣襟上。
    目光放远,不远处,歌舞欢声。
    曲不询拈着花枝,半晌没动。
    檐下静谧,谁也没说话。
    第13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一)
    从东仪岛回临邬城后,沈如晚的生活又回归了从前那种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想见人的日子。
    在周围街坊的传闻里,沈氏花坊的沈姑娘是个怪人。
    有几分奇异手段、十二分怪人的脾气,美是美得如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可偏偏那个性格又冷冷淡淡的,扫你一眼,仿佛能把人称斤论两全都看透,叫人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更奇异的是,明明周围街坊都能看到,沈氏花坊平日里没什么客人,门庭冷清,沈如晚还经常连门都不开,可这花坊在临邬城里开了好些年,一点也没见沈如晚有哪天拮据度日。
    也不是没有人对她起歪心歹意过,但往往还没到出手,自己就先大祸临头,十年如一日,沈氏花坊安安稳稳,歹人倒是栽了一批又一批。
    敬而远之,没事可以聊两句闲篇,但绝不多嘴,这成了周围街坊和沈如晚打交道时的共识。
    这样的日子虽然很蹉跎,但也确实是很舒坦的。
    沈如晚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也懒懒的,推开窗,坐在妆台旁慢慢地梳着头发。
    其实她不一定需要睡眠,对于修士来说,越是修为高深,所需的睡眠时间便越短,以沈如晚现在的修为,就算一旬只睡一晚也无所谓。
    但到了她这个层次,进益不是靠苦熬时间就能实现的,要靠机缘和悟性。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她比谁都想提升修为,连睡眠时间也要缩短,省出更多时间打坐修炼,甚至还无比羡慕修为高的修士——不是羡慕他们修为高,而是羡慕他们不用花很长时间睡觉,可以省下更多时间来修练。
    七姐沈晴谙总是对她咬牙切齿,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她沈如晚这种从不偷懒、满心满眼全是修练的人。
    “你自己听听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现在想想,那时她确实有种狂热的修练热情,把其他一切欲望都挤压,连她自己回想都惊讶,无怪乎沈晴谙总是对她皱眉。
    可是沈晴谙永远不会明白,那时她有多害怕。
    沈如晚幼年时,父母便意外身故,她在长陵沈氏长大。
    她姓沈,但不是沈氏的嫡系主支,没太多亲近亲眷,是沈氏按照族内的惯例,挑了一户从未打过交道的族亲收养照顾她。
    养父养母和她的父母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养她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家里也有两个孩子,日子拮据,收养她能得到沈氏补贴的钱,匀一匀,自家孩子的日子便好过了。
    刚被收养的时候,沈如晚不知道这回事,养兄明里暗里挤兑她是来家里吃白饭的,吓唬她不听他的话就让养父母把她赶走,她每天晚上躺在硬梆梆的床榻上都翻来覆去地担心明天会不会被赶走。
    后来她长大了一点,知道这几年真正养她的不是养父母,而是沈氏宗族。
    她没去和人哭诉,只是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卯足了劲修练,抓住一切机会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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