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千帆一直没有恢復意识,亚克跟我只好轮流守在加护病房外,一个人回警校询问消息、跑腿办手续、还有时间就抽空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想办法把自己整理的像个人的样子。
    如果你看完那些东西后,还能吃得下睡得着的话。
    我还记得带殯葬业者的化妆师到停尸间,帮慕华跟子琦化妆时。我瞥了一眼就把对方丢在里面,自己狂奔到门外,找到某个像水槽的物体,把头塞进去一面放声大哭,像深山里的野兽一样大叫,搥打摸得到的东西,还有把胃里的东西吐得精光。
    如果没记错,还是办完差使的化妆师扶着我离开停尸间的。
    亚克的情况也没好多少,有一次他被叫去易千帆家协助刑警蒐证,当刑警像广播剧的说书人描述案发经过时,没留意到他倒在地上,最后被同学载到急诊室,躺了一个下午。
    当意识到面前的景象,是以前自己爱过、相处过的人承受痛苦时留下的痕跡。她们过去快乐的记忆会像电影胶卷般唰一下飆过眼前。
    那种令人心痛的强烈反差,是很难让人承受的。
    另一个守在加护病房门口的,主要的工作是签文件。
    我不知道一个人死后,会有那么多文件要签。
    叶慕华跟易子琦的正式验尸报告,签字。
    易家财物的遗失清单,签字。
    保险经纪的理赔申请,签字。
    案发现场的鑑识报告,签字。
    医院要求为易千帆检验和注射特定药剂的告知事项,签字。
    等一下,后面还有同意书,签字。
    申请冰库,签字。
    我们两个人已经机械化到有文件塞进手里就签,直到我在一份看起来像文件的东西上签完字,抬起头发现对方穿着速食店外送员的红制服为止。
    搞什么,原来你是问我们中午要吃什么的啊。
    幸好加护病房入口的走道上,塞满了警校、大学老师及同学送来的花束。让留守的人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暂时忘记那个晚上,这几天看到的东西,还有验尸报告上那些可怕的字眼。
    「你们还好吧?」我抬起头,那天晚上拦住我们的交通警察走了过来,手上握着一束花。
    「还好。」我起身接过花束,找个位子放好,「您怎么知道这里的?」
    「你们朋友的事情,整个市警局都知道了,」交通警察脱下值勤时戴的白手套伸出手,「我是以利亚.韦弗,对你们朋友的事,我很遗憾。」
    「谢谢。」我握住他的手,粗糙的肤触就像攀岩时,吸住掌心的岩体。
    「他情况怎样?」
    「医生说状况稳定的话,下礼拜后就能转到一般病房,」我回头朝加护病房的入口一瞥,「比较麻烦的是,他的意识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恢復。」
    「这是我分局的电话跟地址,」以利亚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需要帮忙就打电话过来。」
    「好的,」我接过名片,「之前听您说下个月就退休,有什么计画吗?」
    「可能去惩教署管看守所吧,他们那边需要退休员警,分局长也推荐我过去,」他拍拍我的肩膀,「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合作。」
    「希望如此。」我点点头。
    「老弟啊,」他将我一把按进椅子里,自己在旁边坐下,「你该不会是不想当警察了吧?」
    我原本想哈哈一笑矇混过去,笑容却在半路上僵住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他拍拍我的肩膀。
    「还真的被您看穿了,」我吁了口长气。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那一期毕业的有二十几个,」以利亚.韦弗说:「猜猜看现在剩几个?」
    「应该还有十几个吧?」
    韦弗伸出三根手指。
    「不会吧?」
    「没办法啊,之前很多匪徒车子里面都有自动武器,而他们看到巡逻警员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朝他们开枪。」
    「您怎么撑下来的?」
    「可能是习惯了吧,」韦弗交叉双臂,陷入了沉思,「况且,总要有人去做那些没人想做的事。」
    「是吗—」
    以利亚腰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响了起来,「抱歉,分局在call我,我得先回去了。」
    「谢谢您今天过来。」
    我目送以利亚走到长廊末端,浅灰色的电梯门朝两侧滑开。露出齐亚克的身影,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微瘦男子。
    两人向以利亚点点头,就朝这里走来,齐亚克还朝我挥了挥手。
    「出了什么事?」我迎上前。
    「局里要我们马上回去一趟。」齐亚克拉住我的手走向电梯,「他们找到凶手了。」
    「初次见面,」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朝我点头,「我是菲利克斯.凯普,承办这件案子的检察官。」
    ###
    「我不知道检察署有这么年轻的检察官。」
    在警校受训时,检察官办公室会派检察官,在课堂教导逮捕跟侦讯犯人要注意的事项。但是站在讲台上的,多半是看起来四十开外,身形高大,光站在那里就可以吓到坐在对面的罪犯或学生不敢出声的那种人。
    而现在走在前面的这个人一头褐色捲发理成棉花糖似的蓬蓬头,宝蓝色领带提在手上,衬衫领口没有扣上,倘若再拿瓶酒什么的,只会让人想到刚从大学迎新舞会溜出来的法律系菜鸟。
    「我刚进检察署不久,」菲利克斯.凯普扣上领口,套上领带束紧,「可能刚好这几天我刚好在医院,检察署才指派我承办这个案子。」
    「在医院?」我问。
    「我太太几天前生產,是个女孩。」凯普抓抓乱发。
    「恭喜。」我望向亚克,「局里是怎么找到凶手的?」
    「局里把千帆家里几样遗失的物品跟家具印成清单,要所有巡逻警员注意,」齐亚克说:「昨天有个骑机车巡逻的员警经过一家电器行的后巷时,瞥见几件家具放在电器行的货车车厢里,还有两个员工正在卸货。」
    「两个人的名字是艾德格.布雷跟马里奥.莫顿,」凯普说:「他们都说车厢里的东西是在路上捡到的,所以我们需要两位协助指认。因为你们是除了昏迷不醒的易千帆外,唯一听过凶手声音的人。」
    「没其他证人了吗?」齐亚克问。
    「法拉盛有家小卖场的老闆谭十飞,他那天晚上准备打烊休息时,看见那部车经过店门口,快到把店门口的垃圾桶都扫倒了。」凯普说:「他的卖场就在易千帆居住社区的门口,按照谭十飞所说的时间,他们在案发时,应该就在易家附近。」
    他在一扇门前面停下,握住门把。「准备好了吗?」
    齐亚克望向我,我点点头。
    凯普扭转门把推开,门扇后的空间可以让五六个人肩并肩,黑色布幕遮住了左侧墙壁,透过布幕下渗进房里的灯光,隐约能看见布幕前的长桌,还有桌上的固定式麦克风。
    一个身穿白衬衫跟牛仔裤的工作人员正坐在麦克风前,朝凯普点了点头。
    「单面镜?」我朝布幕瞟了一眼。
    「你们只听过犯人的声音,没必要知道长相吧?」凯普说。
    「这倒是真的。」
    「隔壁房间除了两名嫌犯,还有我们随便找来的三个人。」凯普伸出手,朝布幕点了几下,「待会你们就称呼他们一号到五号。要听他们讲什么,就告诉工作人员。确定声音跟案发那天听到的一样,就把编号记下来。明白了吗?」
    「知道了。」齐亚克说。
    「真是的,我忘记你们在警校就学过了。」凯普笑了笑,朝工作人员点头。
    工作人员按下桌上麦克风的按钮,「人员就位了吗?」
    『人员已经就位。』头顶上的扩音器传出声音。
    「请他们说『小孩在哪里』。」齐亚克走近工作人员,压低声音。
    「一号,请说『小孩在哪里』。」
    『小...小孩在哪里?』
    「不好意思,请再讲一遍。」
    『小孩在哪里?』
    「二号,请说『小孩在哪里』。」
    『小孩在哪里?』
    「三号,请说『小孩在哪里』。」
    扩音器响起『啐』的一声,『小孩在哪里?』
    我闭上眼睛,耳朵里响起那天晚上无线电传来的声音。
    『喂,你刚刚不是看到有小孩吗?小孩在那里?』
    脑中的声音跟头顶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完美重叠,是这个人没错。
    等五个人都讲完,身后响起齐亚克的声音:「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我睁开眼,转向工作人员,「麻烦他们讲这句:『怎么有个话筒放在这里?』。」
    扩音器依次响起五个人的声音,我们各自写下自己认为的人选,递给布幕旁的凯普。
    凯普看完我们两个人的纸条,拿起布幕旁对讲机的话筒。
    「指认ok,把他们留下。对,我确定留下他们。」
    「真的是三号跟一号?」我问。
    「你也这么认为啊。」齐亚克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
    「是啊,」凯普拉住旁边布幕的绳索,「就像你们两个人指认的,三号是艾德格.布雷,一号则是马里奥.莫顿,-要看看他们的样子吗?」
    他拉动绳索,黑色布幕朝两端滑开。
    隔壁室内日光灯的灯光穿过单面镜,射进黑暗的室内,我瞇起眼睛。
    单面镜另一头是没有边界的一片白,仔细端详才看见墙上、地板跟天花板舖满白色的隔音板,实际大小跟这一边差不多。
    除了站在一角的制服警员,两个人浮在这片白色的混沌之中,就像白色图画纸上的素描。
    其中一个瘦到沾满黑色油垢汗渍的棕色t恤跟牛仔裤像掛在晒衣绳上随风飘拂,棕色的鬈发让人想到华埠杂货店门口成串的洗锅棕刷。他蹲在离镜子最远的角落瑟缩成一团,双掌张开抱着头,从张大的指缝中可以看见两颗圆睁的大眼,似乎看见单面镜的另一头有什么怪物,会打破镜子跳过去吃掉他之类的。
    另一个比我高了两三个头,壮硕到塞不进身上划着一道道黑色油污跟红色油漆的蓝色连身工作服,不得不敞开前襟,露出毛茸茸刻着鸡心刺青的胸膛。他站在单面镜前,蹙起鼻头,粗厚的手掌不时拨弄红色的乱发,捏捏鼻子,甚至咧开嘴巴,露出满口污黄色的牙齿。
    「我们到楼下去吧,」凯普拉上布幕时,他正在用指甲剔牙,「让你们看一下嫌犯的资料,顺便说明一下到时候你们要怎么作证。」
    ###
    「那个站在镜子前的是艾德格.布雷。」凯普说。
    我们面前桌上两个摊开的卷宗夹,说明了两个人的一生。呃,大部份吧。
    艾德格.布雷跟马里奥.莫顿是在同一家水电行工作的工人,两个人都是单身。
    艾德格35岁,在水电行工作两年,高中还没唸完就逃学,在东部各州游荡,进出各州监狱,犯下从盗窃、贩卖毒品、持械抢劫、性侵妇女、重伤害、谋杀林林总总大概二、三十项前科。甚至于他水电工人的专长,还是在某监狱服刑时学会的。
    马里奥22岁,一年前因为被逮到在小学的女厕猥褻女童,弃保潜逃到纽约市,在水电行工作不到半年。
    「你叫什么名字?」房间角落的闭路电视,映出一张尖削、苍白、怯生生的脸。
    「马...马里奥,马里奥.莫顿。」
    『对了,艾德格在哪里?』齐亚克问。
    『他行使缄默权等律师过来,』凯普说:『不过有你们指认,要他招认应该不难。』
    「你今年几岁?」
    「二...二十二岁。」
    「这个东西你认得吗?」一盏古铜色灯架、彩色玻璃镶嵌的檯灯推到他面前,以前易千帆经常坐在这盏檯灯旁,打开故事书,为坐在膝上的子琦讲故事。
    「认得。」
    「你从哪里拿来的?」
    「上...上个礼拜天晚上,我们从法拉盛...盛一户人家偷来的。」
    「偷?你确定是偷吗?」
    「不...不是。」
    「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还...还有一个水...水电行的同事。」
    「你们怎么会到这户人家?」
    「一个月...月前水电行另一个同...同事到这户人...人家修理水管,回来后...后跟我们说这...这户人家很....很有钱,里面的...的东西都...都是名...名牌,艾...艾德就...就问我,要...不要赚...赚一票。」
    「你说『艾德』,是说跟你在一起的艾德格.布雷吗?」
    「是...是的。」
    「上个礼拜天,你们几点到这户人家?」
    「十...十一点左右。」
    「你们有开车吗?」
    「...有,我们开...开公司的车。」
    「你们怎么进去人家家里的?」
    「艾...艾德按...电铃,男...男主人开..开门时,艾德用霰弹枪的枪...枪托敲...敲昏他,朝...朝他的背脊开了一枪。」
    「屋里除了男主人,还有其他人吗?」
    「还...还有一个女人跟...跟一个小...小女孩。艾...艾德一进屋就...就用枪押着他...他们到厨...厨房。」
    「然后呢?」
    「艾德叫...叫我把屋...里几样东西搬...搬上车,我回...回到屋里时,他...他指着小女孩问...问我,多...多久没...没碰过小...小女孩了?」
    『他妈的!』齐亚克从椅子上弹起,我按住他双肩,把他压回椅子里。
    「你怎么回答?」
    「我...我点头,艾德...德就把小...小女孩推...推给我,丢...丢了个保...保险套给...给我,他...他用枪架...架着女人进...厨房里。」
    「后来呢?」
    『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我贴近齐亚克低声说。
    『不,我要看完。』齐亚克双拳攥紧,身子前倾。
    如果不是隔着一片玻璃,他可能会跳进电视里,打扁里面正在讲话的那个人:
    「我...我把那...那个女孩挟到...挟到楼上,找了...找了个房间,撕...撕掉她身上...的衣服,那...那个女孩一...一直哭,我...我就抓住她朝...墙上摔,直...直到她...不哭为止。」
    「你下楼之后,艾德格.布雷在哪里?」
    「艾...艾德正在客...客厅等我,我们...走出屋子...上了车。」
    「光这样就可以定他们的罪了,」凯普关上电视,「毕竟侦办刑案讲究的就是证据,到时候要麻烦你们出庭作证,你们只要在庭上描述那天怎么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声音,然后指认他们就可以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我问。
    「可以,」他瞄了齐亚克一眼,儘管已经没有影像,齐亚克的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画面不放,「老实讲,你们要不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喝杯水?齐先生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我还好。」齐亚克撑着椅背站起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一名警员开门走进房里,贴近凯普耳边低声讲了几句。
    「不好意思,案件相关人士找我,我得先离开一下。」凯普离开房间时回头,「哦,对了,医院刚刚通知,你们的朋友醒过来了,先回去看看他吧。」
    「真的?」齐亚克拉住我的肩头。
    凯普点点头,走出房间。
    当时我们都被这个好消息衝昏了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实在太嫰、太乐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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