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安溪老人走得很多。
    方安虞姥爷就是今年夏天走的。
    小老头性格顽固,得罪了不少人,但走的时候,也有不少乡里来送。他一直希望方安虞能把棋学下来,可到底没如愿。听说临走攥着方安虞的手掉眼泪,神智不清楚,一个劲问方安虞到底哪里学不会,和姥爷说,姥爷好好跟你讲。又说起方安虞从小的死对头,安慰方安虞,好好和人家学习。
    一辈子严厉、甚至是有些刻薄的老人家,终了才对小辈显出几分温情。
    方安虞哭得不行。
    那会,梁家老宅也发生了大事。等梁径处理完,和时舒一起到灵堂的时候,方安虞分着锡箔纸,还在抹眼泪。
    后来,疗养院里调理身体的梁老爷子知道,叹息了许久。
    以前,梁坤没辞职那会,老爷子在安溪过清闲日子,晚年乐乐呵呵的。他就总和方安虞姥爷一起下棋。现在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老一辈心里,除了悲伤,其余的,都是对自己命数的感慨。
    “我也不知道还剩几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别告诉我了。”
    老宅祠堂拆了后,老爷子知晓前因后果,面色如常,坐了片刻,也只说了这句。
    梁径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
    但这件事如果不从根底上挖断,让那些蛀虫失去最后的倚仗,长此以往,还是没完没了。
    夜已经很深了。
    梁径翻开后面两天的行程安排,给庄叔发了全部顺延的信息,然后起身朝时舒走去。
    时舒低着头,比照着手上和手机上的两份文件。
    他很专注,梁径坐到身边也没察觉。
    头顶明亮的光线落在他白皙秀致的鼻尖,眼睫安安静静,垂眸的时候,覆下小片精致影子。
    梁径靠近,嗅了嗅他耳侧。
    气息微灼,时舒好笑,歪头躲开。
    梁径追上去,亲他温热的脸颊。
    时舒举起文件挡他:“烦不烦。”
    梁径就不动了,搂着他的腰,陪他看完手上这份。
    右手写着字,左手划着手机界面,梁径就盯着他无名指的戒指走神。
    看着看着,他又忍不住上手,去摸时舒的戒指。
    时舒被他弄得烦,反手又是一拍,梁径才稍微消停。
    等他看完,梁径直接把人抱到身上,按着时舒后颈亲。
    “时舒。”
    梁径注视被他亲得水光一片的嘴唇,拇指伸过去按了按,说:“我们得回趟安溪。”
    时舒睁开眼,不是很明白。
    “原曦姥爷去世了。”
    “我们回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不知道为什么,梁径说完的几分钟里,时舒脑子里冒出的居然是一群摇头晃脑、走路顺拐的小白鸭。
    报社接到方安虞的时候,时舒情绪还有些难过。
    不过方安虞这趟加班实在有些离谱,见他上车,时舒忍不住问:“你都主编了,还加班到十一二点?”
    他问完,一旁驾驶座的梁径瞥他一眼。
    说得好像他这个“时总”天天.朝.九.晚五、做五休二似的。
    方安虞脱下围巾和大衣。
    他一路小跑,这会出了一脑门汗。
    时舒这才注意到他今天这身比较正式的着装。
    “有活动?”
    方安虞点头:“年终好书评选。入选五百本,选一百本,请了五十位嘉宾,每人十本,挨个打分。弄半个月了。我要累死了。”
    “方主编辛苦了辛苦了……”
    时舒拧开矿泉水给他递去。
    方安虞接过喝了几口,想起什么,问时舒:“你们也才知道?”
    “我这一天手机都摸不着。闻京是怎么知道的?我听原曦说,还是闻京通知她的。”
    梁径打着方向盘准备上高架,一边说:“闻京这几天在安溪。他小姑身体不好。”
    方安虞点点头。
    他们发小几个知根知底。知道从小闻京小姑就疼闻京,闻京的第一辆车还是他小姑给买的。
    “你怎么知道原曦是闻京通知的?”
    时舒敏锐抓住方安虞话里的一丝信息。
    后座宽阔,车里温暖,方安虞上了车就忍不住犯困。
    这会,听到时舒问他,他半躺在后座,人都迷糊了。
    “哦……我们有批书需要学科专业的人写评论。里面几本化学人物传记,还有科普类的,我就拜托给原曦了……”
    他一边说,一边调整姿势,看着是想眯一会。
    “这一周视频还联系了几次……”
    “今天中午也在聊呢……晚上就接到你们电话了。”
    “你们打来电话的时候……”
    说着,他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原曦也给我发了信息,说了这事,还说评价意见得回来再给我了……”
    一番话说的详细又波折。
    时舒瞧着好笑:“行吧。睡吧你。到了叫你。”
    方安虞就等着这句,闻言抬手划了划额前,仰头枕着自己的围巾,盖着大衣就眯上了。
    一分钟没有,方安虞稍微重的呼吸声就传到了前座。
    梁径:“……”
    时舒:“……”
    两人对视一眼,轻轻笑了声。
    安溪的地理位置距离江州市区并不远。
    往常,一趟也就两个小时左右。只是这几天连番大雪,下了高架,路就比较难开。加上这些年开发进程过快,基础设置没怎么跟得上。开开停停,路上好几道施工标识。
    时舒盯着车前,有些不解:“机场都建了,怎么路变成这样子?”
    他想起以前去安溪过暑假,这条路是走惯了的,沿途风景秀丽,青山重叠,好像闯进一片绿海。
    夜里路况复杂,梁径半途戴了副眼镜。
    闻言,他目视前方说道:“路要拓宽。你以为建机场的材料是天上掉下来的?”
    “等机场完工。这边半个月就能弄好。”
    他一番话说得自然,语气闲散。但时舒还是听出他平常与自己说话时不一样的腔调。
    是一种掌控的气势。
    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丝一毫,他人不在,却了解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就连底下轮胎驶过的每一寸地,哪段因为运输加厚了、哪段因为周边保护,需要额外修建,梁径了如指掌。
    时舒转头看他。
    握着方向盘的手沉稳有力,腕骨坚实。
    窗外路灯映着寒雪,微微泛着冷光的镜框架在梁径高挺的鼻梁上,眉目深邃,视线平直,一瞬不瞬地注视前方。偶尔有车辆迎面,薄唇比平常显得更冷淡些,面容也严肃许多。
    “哦。”
    时舒回了他一下。
    很快,薄唇弯起,有些强势的气场变得内敛而温柔。
    梁径余光瞥他,低声:“要不要睡一会?”
    时舒回头去看睡得东倒西歪的方安虞,好笑。
    转回头,对梁径说:“不了。”
    想起什么,他拿出手机对准睡得面目放空的方安虞,乐道:“先拍个照。”
    梁径:“……”
    雪夜空茫。
    气温低,半途又飘起雪絮。不像是正经下雪,倒像是过往水雾的结晶。路灯里悬浮着,空灵又寒冷。
    没有车辆的红绿灯前,车子缓慢停下。
    时舒悄悄打开一点窗户,好几片结晶就落进了车里。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还没来得及给梁径看,就融化得悄无声息。一点湿润的痕迹都没留下。
    他摊着空荡荡的掌心给梁径看,笑容安静。
    “没了……”时舒小声,余光还在观察睡得过分死的方安虞。
    梁径笑。没了就没了,一点都不重要。
    一分四十五秒的间隙里,梁径亲吻时舒的时候这么想。
    到达原曦姥爷家的时候,天还黑沉着。
    不过天际隐约浮现些许暗青色的虚影,好像晨曦跋涉的影子,就等着到来的一瞬。
    屋前的小水塘结了层厚厚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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