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
    时其峰鬓角星星点点的白,整个人精神没有印象里那么好,有些虚弱的样子。
    时舒慢慢走过去,视线越清晰,心底越不是滋味。
    他想起去年热搜上的事,还有狗仔拍到的舒茗在澳洲机场的照片,直到这个时候,他作为两个离异人士的儿子,好像才大约明白了什么。
    人到跟前语气依旧不好,他们之间好像只要开口就会剑拔弩张。
    时舒冷着脸:“干嘛。”
    时其峰抬眼瞧了瞧正望着他们父子俩的梁径:“怎么了这是?”
    时舒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其峰一问,他就芝麻谷子、犄角旮旯的全倒了出来——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在正式进入话题之前,他会和时其峰来回battle个几回,直到双方筋疲力尽。
    但是这个时候,也许是意识到时其峰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就没有和他再较劲。
    了解到情况后,时其峰打了个电话。很快,在附近等他的助理就过来处理这件事了。
    时其峰说请他俩吃个饭。梁径却让他们父子俩去吃。他在这里看着,以防万一再有什么情况,他可以提供更详细的信息。
    时其峰了然,笑了下,带着时舒走了。拐过路口的时候,他对时舒说:“你待在梁径身边我还是很放心的。毕竟这小子从小就稳重。不错......至少我不用担心你在这里丢了......或者吃不上饭什么的......”
    他一个人念念叨叨半路,时舒没理他。他有点生气,但又有点气不起来。这会听着时其峰的话,憋着劲不吭声、不理他。
    “......怎么出了这种事。你们应该等他搬上去再签单子......看来梁径还是不靠谱——啧......毕竟年轻啊——”
    见他说梁径,时舒炸了:“他不靠谱?你靠谱?!你就会撒谎!骗人!你还说别人?!”
    越说越气。想起之前那通通知自己要去留学的电话,电话里时其峰还在骗他,说什么舒茗去澳洲为的是公司的事——可拉倒吧!他这个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公司的事!公司成精了?!
    他站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气得浑身发抖。
    时其峰好像自知有亏,也不说话了,老脸一耷拉,瞅着自己儿子不敢再说梁径的不是。
    这会忽然又飘起雨丝。
    时舒没带伞,时其峰就给他撑着,小心翼翼地说:“小宝饿了吧?累了一上午......”
    时舒气得跟小牛犊似的,双眼发红,瞪着时其峰,恨不得瞪出一个洞出来。
    他是真的不想去和时其峰吃饭了。他怕自己把盘子扔时其峰脸上。但是面对眼前这个苍老又瘦弱的老头,他也是一句话说不出。
    后面又走了几步,时舒觉得自己憋气憋得脑仁都疼了。
    到了餐厅,时其峰熟练叫来服务员。看样子是常客了。服务员一句话没有,就带他们去了最顶级的包间,宽阔、敞亮,傍晚临窗能看到最瑰丽的日落。餐具还是独一份的。因为时舒看到自己名字的缩写出现在汤勺柄上。他白了白眼,不是很能理解时其峰的父爱。
    “这里有个菜,很好吃,叫‘小牛犊’,是不是很像你?”时其峰乐呵呵。
    时舒捏着勺子,抬头狠狠瞪他一眼,不说话。
    时其峰接收到信号,咳了一声,也不说话了,转头吩咐上菜,他宝贝儿子要饿死了。
    谁知刚吃了一口,时舒就吐了出来。他完全是情绪上头气成这样的。格外丰盛的食材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时其峰吓死了。他赶紧绕道餐桌另一边,一边摸着时舒背,一边叫救护车,一边开始想是不是有人要害自己——当然不会这么戏剧,时其峰生意场上人缘还是不错的。他只是着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里乱七八糟就冒出了前妻舒茗的电视剧......觉得还是有这个可能的,毕竟时舒是他唯一的儿子,毒死时舒,他这条老命——
    “我不要!”时舒一把推开时其峰,捂着嘴巴说:“不要救护车......”
    “时舒。”时其峰表情严肃:“不开玩笑。爸爸带你去检查检查。你从小就胃不好......”
    时舒干脆趴在座位上:“我不要。”
    他是胃不好,但这几年其实被梁径养得很好,能吃能喝能睡,就是一些刺激性的还是会少吃。
    时其峰冷脸:“听话!”
    时舒扭头,火冒三丈:“你管我?!”
    时其峰眉头一扬,简直莫名其妙:“我是你老子!兔崽子!”
    “你才不是!你是骗子!撒谎精!”时舒一下坐直了大声嚎叫。
    ——剧情又回到了熟悉的开场。
    最后,依然是梁径赶来救场。
    时其峰一直难以理解,梁径在他们时家父子之间到底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从小到大——从小到大,梁径的每次出现,合理、又不是那么合理。
    医院里,时舒靠梁径怀里一眨不眨地瞪着隔了几步坐小马扎上皱眉瞧他俩的时其峰。
    梁径摸了摸时舒冷汗涔涔的额头,好气又好笑。当他接到时舒电话说自己被强制送去医院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又打起来了——这不能怪他,在他这个“外人”眼里,时舒和时其峰见面要是不打不吵,太阳是会从西边出来的。
    “还想吐吗?”梁径轻声。
    时舒摇摇头:“不想吐了。”
    “要不要睡一会?”梁径憋笑着问。
    时舒不说话,过了会说:“气死我了!”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之前帮忙解决问题的助理拿着一盒药进来,时舒以为是给自己的,赶紧抬头去看梁径:“我不吃药啊......”
    梁径看了眼:“你爸的。”
    时其峰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和药片,不作声,挨个吃了。
    时舒越看越气,最后简直气到想哭,他转过头,埋进梁径怀里,气到抽泣。
    梁径这会也有点火气了,他觉得时其峰这个人真不算是一个好父亲。时其峰从没把时舒放在平等的位置去正视时舒的情感需求,很多时候,时其峰就是在养“兔崽子”一样养时舒。一旦他和舒茗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或者他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不会想到去和时舒沟通、去和时舒认真、合理地解释,他想的永远是“保护”时舒——自以为是的“保护”——不告诉时舒、欺骗时舒,或者等等、等情况好点再半遮半掩地告诉他——这种保护,其实是毒药。一种慢性毒药。
    梁径直截了当:“叔叔,您是不是生病了?”
    其实这句话,时舒见到时其峰的第一眼就想问了。但是这类“饱含关心”的话,在他们父子的谈话中从来就没“正常”地出现过。
    时其峰叹气:“没事......已经控制住了。”
    时舒闷在梁径怀里,咬牙切齿:“会死吗?”
    梁径低头看时舒,发现他浑身颤抖。
    时其峰没好气:“暂时死不了。”他莫名都有点觉得自己儿子还没梁径这个外人来得......亲切?时其峰默默叹气。
    “梁径......”时舒哽咽的声音从梁径怀里传出来。
    梁径一听声音就知道,时舒难受死了。
    “怎么了?”他低头,其实这个动作顺带的是亲吻时舒头顶,但时其峰在场,他控制住了,他拍了拍时舒肩。
    “呜呜呜......我想回家......呜......我好难受......”
    “哪里难受?”时其峰走过来问,忧心忡忡的。他这个儿子,从小身体就废,废就算了,还皮,皮就算了,还格外招人喜欢——这不尽折磨别人吗。
    “不要你管!”时舒抬起头,兔子一样的眼睛,一张脸哭得通红,额头冒汗,都哭出一身汗来了。
    “你这个骗子!你骗我我也骗你!以后我死了——”
    “时舒!”梁径和时其峰同时喝止。
    时其峰正准备说什么,就见梁径一脸凶狠地瞪自己儿子,语气十分不好:“再瞎说话?”
    他愣了下,以为时舒铁定发飙,谁知当他转过头,就见自己儿子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只是眼泪掉得更凶。
    这幅样子,不招人疼简直就是假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浸得湿透透,眼睫全糊在一起,鼻尖、脸颊和下巴,全红了,整个人汗涔涔的,又是唰唰两行不间断的眼泪,实在可怜。
    “没想骗你。可告诉你能做什么?你要高考,后面又要出国,我想着先治疗治疗,有起色了再说。现在这不好好的?别担心,你老子我命长着呢。”时其峰在一旁坐下,听他的语气,好像考虑得还挺周到的。
    时舒听他说完,没说话。自己擦了擦眼泪,在梁径伸手过来要替他擦的时候,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梁径面无表情,一副你再这样,回去看着办。
    时舒:“......”
    顿了顿,他若无其事转过脸,去看着气死人的时其峰。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自己的父亲沟通这么难——难到每次都要歇斯底里。
    慢慢地,时舒冷静下来,想着算了吧,要不就好好和时其峰说话,好好问问他,但开口还是:“那你万一中途死了,我怎么办?”
    “你会有好多好多钱。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花不完——我已经写好遗嘱了,都是你的。”时其峰似乎也习惯了,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时舒头发,发现他头发根都潮了,看来哭得上了力气——嘿,时其峰好笑,心想,这小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哭起来就死命哭,哭到人心软、心碎不罢休。他这么想着,心底居然还有点自豪,好像时舒的哭法也是最值得骄傲的。
    时舒:“哦。”
    在梁径的调和下,父子俩终于在傍晚时分又坐在了一张餐桌上。
    日落确实瑰丽。金碧辉煌。
    父子俩头也不抬地交流了病情。时舒知道具体情况后,后半程吃饭就没再说话。他看着华灯初上、灯火璀璨的都市,听着耳边梁径和时其峰的交谈,心情终于慢慢平静。
    眼下,同样的餐厅,时舒和梁坤坐着等梁径下班。他转头看着暮色四合的天际,想了想,给时其峰发去信息。
    “梁径爸爸来了。”
    他以为时其峰会托他给梁坤带句问候什么的。
    过了好几分钟,时其峰回:“等着。过几天爸爸也去看你。咱不输。”
    时舒:“......”
    第105章
    快要下班的时候, 梁径接到一份投诉,是顶级vip客户对客房酒品的投诉,投诉他们的香槟质量有问题。一般这种级别的投诉, 是需要部门负责人直接受理的, 但梁径的直属上司路易斯在看了投诉电话后四位后,笑容不明地对梁径说:“你去看看。”
    共事一个多月, 路易斯发现梁径并不像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姓梁的——外强中干, 绣花枕头一包草。他听闻梁径面试遭遇的情况,有点意外梁径的反应。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位梁姓,指不定怎么闹,闹到总部梁基那里也不是没有过。梁径却按时报到,第一天就跟着他处理了好几起棘手的投诉。
    他们每天都要和酒店各个部门打交道,除去起初几天的手忙脚乱、程序错乱, 之后梁径适应得很快。梁径能力强、待人彬彬有礼, 最开始的接触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但也仅此而已。他身上有一种隐而不彰的冷漠——这也是路易斯后来才慢慢发觉的。
    “可以见识下什么叫真正的‘刺头’。”
    路易斯笑呵呵:“记得带上这五年的供货商名单——如果他需要的话。另外,库房里再拿两瓶瑟洛斯。”他有心好好培养梁径, 顺势拉近点关系, 毕竟能力强的人前途大抵不可限量。
    “好。”梁径将投诉单子打印出来, 看了眼上面的英文名:温迪。
    梁径忽然想起,他的某位表兄,英文名好像也是这个。
    顶级客房都在最高层, 电梯上到中段要换卡,转换更私人、规格更高的电梯。
    梁径的心情并没有受到投诉的影响。他站在电梯里, 看着一层层上升的数字, 过了会, 拿出手机点开和时舒的聊天。
    一分多钟前时舒发来餐厅定位, 还有一张落座后的餐碟和刀叉的照片。
    头顶吊灯的光线照射在干净锃亮的勺面上,金光四溢。
    时舒:“敲碗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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