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畔那道形销骨立的颀长身影,谢伯缙浓眉紧锁,原本平静的心底忽的起了几分愠怒,怒其如此作践身体,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便是当年被贬北庭,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失意狼狈,如今却为了女人,堕落到如此地步。
    “臣拜见陛下。”谢伯缙端正行礼,低沉的语气压抑着怒其不争的情绪。
    “恒之来了。”
    明月清辉洒进窗棂,泠泠落了裴青玄满肩,他慢悠悠掀起眼帘,扫过好友紧绷的下颌,面色温润:“可是怪朕这么晚召你入宫,扰了你休息?”
    “臣不敢。”
    “便是怪也无法,实是有要事相托,无法耽搁。”
    谢伯缙眼皮一跳,望向脸色灰白的皇帝,心下隐约猜到什么,头颅低垂着:“陛下请说。”
    “朕已从南疆寻到了可治百病的神冥草,只是那草并非什么寻常药材,而是一种……”裴青玄垂了垂眼,冷白脸庞于淡淡月光里瞧不分明:“是南疆的一种情蛊。”
    果真如此。
    谢伯缙本就沉重的心愈发往下坠,进宫路上,云黛已将一切与他全盘交代,包括她与贵妃的计划,以及南疆蛊毒的邪恶阴毒。
    “陛下,巫蛊之术,乃是大忌。”谢伯缙抬首,冷峻脸庞一片肃穆,定定看向窗边那犹如鬼魅的岑寂长影,若不是皇帝眼神还算坚定清明,他都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南疆被什么不干净的邪物吸食了精气。
    “臣知道陛下对贵妃情意深厚,但您是皇帝,不能只顾儿女情长,而不顾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好友,谢伯缙打定主意要劝住裴青玄:“臣的夫人说了,南疆蛊毒大都以人血喂养,损精耗气,乃是万恶不赦的害人邪物。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莫要一时意气做了傻事,酿成大祸。”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叫偏殿的氛围都严肃紧张了几分。
    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雕花窗台,裴青玄睇着一身正气的谢伯缙,忽的轻笑一声:“到底是在北庭镇守多年的大将军,威严不凡,险些连朕都吓到。”
    谢伯缙抿了抿唇,面庞因着对方的调侃而闪过一抹不自在,却并未改口,仍肃着语气:“陛下,臣现下无心玩笑。”
    稍顿,他又瞥过裴青玄的胸膛,眉心蹙起:“您身上的伤如何弄的?严重么?”
    裴青玄眉梢挑起:“这你都看得出来?”
    “战场上那么多伤残生死,见得多了,自也有了经验。”谢伯缙闷声道:“您虽已竭力掩饰,站姿还是能窥出些许端倪。”
    “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恒之。”
    裴青玄说着,也不侧身站着了,慢慢踱步到榻边坐下:“胸口的伤是朕亲手所为,避开要害,并无大碍。”
    见谢伯缙如山陵般直愣愣杵在原地,裴青玄抬了抬手指:“你也坐下。”
    谢伯缙一动不动:“在陛下把话说明白前,臣不敢坐。”
    “你啊。”裴青玄摇了摇头,如玉脸庞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你也就仗着朕不会真拿你怎样。”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真不敢的话,现下就该坐下了,还至于在朕面前耍狗脾气?”裴青玄不冷不淡哼了声,又摆摆手:“行了,快坐下说,本就没什么气力,还要仰着脖子与你说话,费劲。”
    虽是埋怨,却满是朋友间的随意。
    看着皇帝虚弱的神色,谢伯缙终是不忍,迈步坐在长榻另一端,身板笔直,默然不语。
    裴青玄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闷葫芦,长指抚了抚袍袖绣的暗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朕不是不知巫蛊的害处,只是阿妩如今这副模样,世间唯有那蛊能救她,哪怕此举有风险,朕也愿意一试……”
    “恒之,你我相识多年,你应当知晓她于朕而言,意义非凡。”裴青玄定定看着他,平静语气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镇定与解脱:“何况,是朕害她如此。朕欠她的,该当还了。”
    谢伯缙自然知道李妩对裴青玄的重要。
    当年这人埋在雪地里险些丧命,奄奄一息时,嘴里喊的都是李妩的名。
    那会儿自己背着他走出茫茫雪原,心里还曾有过一丝羡慕,该是如何的情意,才能叫人这般惦记?也不知自己此生可否遇上能这般挚爱的女子。
    幸运的是他碰到了,且姻缘美满。不幸的是,好友的姻缘阴差阳错,落到如今唏嘘田地。
    深吸一口气,谢伯缙从榻边起身:“陛下,臣有一事禀明。”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帝王,心下有过短暂犹豫,最终还是掀袍跪地,将云黛与贵妃协商之事如实禀明。末了,他深深俯首,以额叩地:“臣自知欺君之罪,罪无可赦,但还请陛下看在过往情义的份上,饶过臣的夫人,所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哪怕是削爵枭首,臣也认罚。”
    话音落下许久,榻边之人始终一言不发。
    那份长久的静谧叫空气都变得焦灼般,谢伯缙心下也不由忐忑。
    于私心,他大可将此事隐瞒,平安无忧。
    可于公,为臣为友,若因自家夫人一念善意,而害了裴青玄,他余生良心都不得安宁。
    权衡再三,他终是选择坦白,哪怕后果严重,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些年过去,你家夫人胆色倒是半分未变。”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伯缙心头一凛:“陛下,臣甘愿受罚,任何责罚。”
    他头颅更低,语气恳切:“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妻儿。”
    又是一阵长久的阒静,直到殿内灯烛发出一声“荜拨”爆响,头顶再次传来皇帝低醇嗓音:“嗯,看在你坦诚的份上,朕可以饶过你的妻儿,只是你……”
    话语稍停,再次开口,似透着倦懒浅笑:“你得替朕照看朕的皇儿,辅佐他坐稳龙椅,直至能独立理政。但凡你谢恒之一日能握得住刀、提得起枪,就得替裴家江山鞠躬尽瘁,到死方休。这个惩罚,你可甘愿?”
    匍匐在地的高大身躯有一刹僵硬,再次抬头,那张冷肃面庞满是诧异:“陛下?”
    裴青玄气定神闲坐着,人虽清瘦,帝王威严不减半分,那双优雅的凤眸微挑,似笑非笑睨着下首之人:“朕回宫后,席太医便将贵妃脉象的异样与朕说了。”
    得知那脉象可能作伪的一瞬,他的确生出恼怒,却也不知是气血亏空,亦或是经历此番生离死别,那份恼意渐渐释然了——
    “五年了,朕将她留在身边整整五年,却始终留不住她的心。哪怕她悒郁到如此地步,仍想以死为赌注,盼着朕放过她。”
    清俊脸庞闪过一抹嘲意,皇帝语气淡淡:“或许你说得对,好物不坚牢,彩云散琉璃碎。再耗下去,朕予她的爱,只会害了她。”
    听得这话,谢伯缙先是懊恼,这狐狸般的人明知内情,竟又摆他一道。不过现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谢伯缙拧眉,说起要紧事:“陛下既知贵妃并非绝脉,让席太医给她解脉,精心调养即可,何须与臣交代这些辅佐小殿下之言?”
    长指微拢,他面色沉重:“难道陛下仍要用那情蛊?”
    榻边之人默了两息:“是。”
    “为什么?”谢伯缙急道,一句“你莫不是疯了”险些脱口。
    “席太医与朕说了实话,阿妩悒郁多年,心脉亏损,便是解脉,也难以恢复如初,更别提长命百岁。”
    裴青玄压低眉眼,转了转指间玉扳指:“而那南疆花蛊,却是世间难得的媒介,能将朕的精气寿元匀给她,还能替她分担往后一切伤病苦痛,叫她不再为肉身疼痛所苦。朕既忍下数日的锥心之痛,以心血灌溉,又盼得它开花,怎能在最后一步,前功尽弃?”
    这花蛊竟有这般奇诡之效?谢伯缙只觉匪夷所思,更叫他匪夷所思的,是裴青玄的偏执——
    堂堂帝王,竟愿以身饲他人?真是疯了。
    刚要再劝,裴青玄睃了他一眼:“朕心意已决,恒之不必再劝。”
    “今夜急召你来,便是思及万一有何不测,皇儿还小,阿妩又不擅政,大渊如今虽太平富庶,却仍需人监国打理。恒之,你是朕最信赖的股肱之臣,更是朕过命的兄弟,琏儿交由你辅佐,朕放心。”
    “陛下!”谢伯缙眉头拧得更紧,拱起双手肃拜:“此任太重,臣担不起。”
    “朕说你担得起,你便担得起。”
    裴青玄弯下腰,双手托着谢伯缙的手臂,见他迟迟不肯起,吃痛般吸了口凉气,怨怪道:“哎,朕胸口还有伤呢,恒之可快起来罢,朕这会儿真拽不动你。你再不起,朕伤口又要裂开了。”
    谢伯缙明知这人在装相,目光触及他深陷的眼窝和尖瘦的下颌,终是绷着面孔站起身。
    裴青玄弯起眸:“这才是朕的好兄弟。”
    谢伯缙僵硬扯了下唇:“早知今日,当初陛下刚到北庭时,臣就该躲远些。”
    见他也开起玩笑,裴青玄便知所托之事他是应下了,淡淡笑道:“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话音落下,似是被这话勾起些许遐思,嘴角的笑意渐敛,长眼垂下遮住眼底黯淡怅然:“若有后悔药,反倒好了。”
    看他这副为情所困的模样,谢伯缙心下又是长叹,绞尽脑汁想宽慰两句,也知良言难劝要死的鬼,索性闭嘴,缄默不语。
    “咚咚咚,咚咚咚——”
    屋外传来敲门声,小春花清脆的嗓音随之响起:“贵人,你在屋里头唛?我阿婆把汤药熬煮好了,让我来喊你。”
    裴青玄掀眸,看向紧闭的门扉:“这便来。”
    单手撑着榻边桌案,他缓缓起身,视线略抬,落在谢伯缙面上:“恒之,你方才可答应朕了,莫要食言。”
    谢伯缙沉默着,不知为何,裴青玄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有这些托孤之言,叫他又烦躁起来。终是没忍住,他伸手去拦:“值得吗?”
    “明知她已不爱你,你还这样做,值得吗?或者说,你想以这个办法打动她,叫她心生亏欠,留在你身边?”
    视线扫过横亘在身前的那只手臂,裴青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要她能康健如初,那便值得。至于亏欠……”
    他推开谢伯缙的臂:“朕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她。”
    谢伯缙怔愣,这样大的事,他竟还想瞒着贵妃?
    “怎会瞒得住?”
    “知情人不想死,便瞒得住。或杀一两个,以儆效尤。”
    “可万一……”谢伯缙咬牙,面色怫然:“万一你死了呢!这怎瞒得住?”
    偏殿内有短暂寂静,谢伯缙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却见辉耀烛光下,那人扯了扯唇:“你也说了,她不爱朕。若朕死了,她也不会在乎,又有何妨。”
    语毕,他不再多留,抬步往门外走去。
    谢伯缙站在原地,袍袖下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真恨不得上前将人打晕,再把那什么花蛊一把火烧了。
    想归想,真要他去做,怕也下不了手。
    人总是这般,劝旁人的时候一堆理智道理,换做云黛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他大抵也会豁出性命,去寻那什么花蛊。
    “夫君!”
    门外急切的唤声拉回谢伯缙的思绪,抬眼一看,便见沈云黛提着裙摆匆匆而来:“陛下如何随那南疆丫头去了?你没和他说养蛊的危害,没与他说贵妃是以银针封脉才呈濒死之相么?”
    谢伯缙嘴唇微动,嗓音喑哑:“说了。”
    沈云黛瞪大眼:“那他还要种蛊?昏了头不成?”
    话一出口,云黛知道失言,忙抬手捂嘴,后怕地往外打量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松口气,嗓音也压低:“他疯了吗!”
    “或许吧。”
    敞开的朱色木门外,月光映照着庭院金桂,如一地银霜,谢伯缙怅然轻叹:“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这皇帝当的,人生七苦,都快叫他占全了。”
    寝殿内烛光耀熠,香炉里燃着的清幽檀香已被螳螂花蛊浓郁而摄人的血腥气掩盖。
    熬煮好的汤药,不似花瓣的紫色,呈暗红色,如凝固积攒的鲜血,雾白热气袅袅。
    “贵人,将这碗汤药喂下去,蛊便算放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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