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琼,去看看梁遇吧。”
    “他会想见你的。”
    许黎抬眸,恰恰对上孟琼的视线,一瞬不瞬看她,嘴里重复一遍。
    “他最想见的人是你。”
    许黎觉得,她认识的孟琼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同。
    许黎认识最初的孟琼。
    在高中题海茫茫的文科班里,孟琼是所有人的女神,一头勾勾绕绕又柔软的长发飘在空中,身段窈窕,是校服也遮不住的美,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娇气。
    即使从小众星捧月长大,她从没架子,会在看完恐怖片的深夜在宿舍床上和她盖同一床被子不敢入眠,会带她偷偷逃课只为了吃一个地道的煎饼果子,也会在烈日午后和她分吃同一片西瓜。
    高考结束后那个世界狂欢的下午,许黎在嘈杂的ktv里接到孟琼的求救电话。
    当她拼命跑到现场时,看见失控的孟琼跌坐在一滩血渍污泥里,抬头茫然看她,那双眼睛里,许黎看见有一万朵玫瑰枯萎,一万颗星星陨落。
    周围的一切都很凌乱的发起了疯。
    ——救护车把梁遇拉走。
    警察扣留肇事司机。
    路边看客在谈论纷纷,日渐西斜也渐渐散去。
    唯独那个女孩儿,没有人管她,蜷坐在水泥地面,肌肤被擦破好几处,往外渗血,她环抱双膝像个无措的小孩儿,她睁着满是泪痕的双眼,颤抖着叫她:
    “……许黎,是我害了他。”
    许黎抱她的时候,手指头都在发着抖,只能一遍又一遍拍打她脆弱的蝴蝶骨,怕她下一秒化成泡沫消失在眼前。
    孟琼依恋她身上传来的安全感,一瞬间崩溃大哭,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沿着脸颊滴滴淌下来,压抑和恐惧当她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蝉鸣的暑假里,孟琼曾经彻夜不眠,睁着血红色眼睛期盼黎明驱散黑暗,也有过在夜深人静里寻死的念头,吞服大量安定,被孟玫发现送到医院洗胃。再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不吃不喝,也不搭理任何人,差点儿脱水死亡。
    许黎后来才知道,梁遇会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他独身沿路返回,是为了寻找孟琼掉落下来的一只耳坠。
    十字路口,一辆闯红灯的醉驾司机没刹住车,直冲出去。
    而那只被丢失的钻石耳坠,随着梁遇的身体腾空而起,在光影中和尘埃碰撞,一声沉重落地声里,轻轻地落在滚烫的水泥地面。
    而许黎无数次抱着孟琼,听见她绝望而痛苦地哭喊:
    “当初死的人是我多好,不该是梁遇。”
    “是我害了他。”
    ——是她害了那个前途无量的少年。
    “别想——”
    许黎通红着眼眶,一遍又一遍轻声告诉她:“是意外。琼琼,没有人怪你。”
    哭声渐渐变得细弱,听见她喉咙里的抽噎声,孟琼双臂无意识抱着肩头,蜷成一团,以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昏睡过去。
    许黎心里,如同被刀生剜下一块肉来,整颗心都要碎了。
    睡吧,很多个夜里许黎在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难捱的都会过去。
    第33章 尤物
    纪听白送纪安黎到电梯口。
    老爷子病情爆发, 这几天程氏集团不太安定,几个老股东手底下按耐不住野心,蠢蠢欲动,纪安黎特地从国外飞回来一趟。
    “哎, 想办法熬过这个年节就好了。”
    电梯旁摆了一盆青翠欲滴的君子竹, 笔直挺拔在冷光下伸展, 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温暖,意识不到一墙之隔的风雪交加。
    电梯显示楼层缓缓下降, 纪听白陪纪安黎等电梯。
    “你自己的事妈妈从来没拦你。但这事儿——”
    纪安黎拎包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转头看他:“趁老爷子还在,再考虑考虑。”
    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点光,树枝融化的冰锥滴滴答答融成滩水, 少年一头短发刺拉拉的,此时手揣在兜里, 逆着光线微低着头,俨然有了属于男人的脊梁。
    纪听白咬着支烟,没点火,烟嘴微涩。
    他说:“好。”
    纪安黎踩着细高跟, 忽然想到件事儿, “上次那张专辑在欧洲市场反馈不错, 要你真喜欢这行, 欧洲那边会比国内好很多。”她笑眯眯的样子, 像春蚕吐出的纯白花蕊,几十年的音乐造诣晕染在纪安黎婀娜的身段上, 她看上去依旧年轻。
    纪听白想了想, 摇头拒绝她。
    纪安黎叹口气, 只能惋惜摇头, “可惜啦。”
    “滴——”电梯到了,开门。
    “——走了。”纪安黎向纪听白告别,“我来的事儿别让你哥知道,麻烦。你也别送了,老杨的车在下面等我呢。”
    纪安黎说:“回去吧。多陪陪你爷爷。”
    身边是沉默的回应。
    纪安黎回头,她身后空无一人,只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在皑皑阳光下,踩着反光的大理石地板,像是追着什么,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白了头的高山在暖阳中露头,树枝苍劲不折的姿态落下点点光影。
    这场下了几天的大雪有停的趋势,车轮压过雪融湿润的马路,
    下午三点钟,孟琼戴着口罩,看着扶梯顶上反光镜子中的自己。
    她整个人裹在大衣里,金色卷发飘飘扬扬在肩头打起卷,整张脸几乎都掩藏在口罩后,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像朵在迷失在春天的玫瑰,刚从外面进来,鼻头微红,柔和的光线映照她的眉眼,细细的眉毛不安的皱着。
    扶梯徐徐上到二楼。
    接近年关,医院大厅熙熙攘攘。
    一段长廊扶椅上,闹哄哄挤了一群人。
    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抓着妈妈的衣角撒泼,鲁莽又带着点儿勇敢,护士阿姨苦口婆心,爷爷奶奶不断诱哄,稚嫩的小脸皱成苦瓜也不愿轻易张嘴,小短腿蹬来蹬去,大人们节节败退。
    在爱里浸泡的小孩才有资格任性呀。
    孟琼走过他们时,她甚至想揉一揉小男孩毛茸茸的脑袋。
    这么想着,她平静往前走,玻璃连廊那头是住院楼,再拐进去是电梯口。
    住院楼的人渐渐多起来,护士和病人来来往往,孟琼站在电梯口,仿佛与整个嘈杂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眯着眼睛,看悬挂一旁蓝蓝白白的指示牌其中一栏——8f  神经内科
    脊背挺得很直,像不被轻易击垮的巨人,平静的眉眼内却席卷过汹涌的浪潮。
    指示灯闪烁,电梯直上八楼。
    梁遇的病房朝阳,光线很好,薄薄的窗帘拉开来能看见整个医院小花园。
    孟琼敲门进去,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空无一人,桌上还放着喝剩下的南瓜小粥。
    路过的小护士轻声地提醒她,病人可能在小花园散步。
    孟琼走到小花园,枯枝上的冬雪融化成冰水,空气里能看见呼出的雾气,在光影里飘摇,这个点的小花园很热闹,护士推着轮椅漫无目的,病人安详的享受冬日暖阳。
    在化不尽的雪里,孟琼的目光落在回廊处一对母子的身上。
    隔着老迈粗壮的香樟树,远处有护工勤恳地打扫雪水,能听见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阳光穿过罅隙打在孟琼眼皮上,她不敢眨眼睛。
    那母亲裹着件黑色羽绒服坐在石凳上,手里夹了本书,笑眯眯地给旁边的男子读故事——那是本童话故事书。
    旧旧的书封,彩印着长耳朵大鼻子的卡通人物,是孟琼小时候很喜欢的《安徒生童话》那类。
    身边的男子背对着孟琼的方向坐,病号条纹衫外面裹得很暖和,脖颈上围了条粗线织的灰色格子围巾,隐约从侧脸看见他的唇角弯弯,在笑。
    他的肩膀和她想象中那样宽厚,脊背线条亦如她所期望那样流畅地披巾斩棘,向上生长。
    是孟琼曾经梦见过无数次的,属于男人的、有力而硬朗的线条。那是她梦里的乌托邦。
    暖洋洋的柔光笼罩在这对母子身上,仿佛给他们渡上金光,母亲的嗓音温柔和煦,浸泡在故事里。
    “……小人鱼又吻了王子的额头一下,用颤抖的手把刀子扔到海里,自己也跳到大海里去了。天亮了,人们找不到小人鱼,船边的海浪上跳动着一片白色的泡沫。”
    孟琼站在那处看了好久,陪他听完整个美人鱼的故事。
    然后,孟琼听见澄明明亮的男音。
    “小人鱼好可怜呀。妈妈,她那么可爱漂亮,为什么不去找王子呢?王子肯定会喜欢她!”
    “因为小人鱼希望王子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梁遇抬头的那个瞬间,孟琼看见了他纯真灿烂的笑容,如冷酷的武士紧握冰冷的刀锥狠狠扎进她内心最柔软的深处。
    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烫,内心酸楚。
    孟琼可以对整个世界无动于衷。
    ——除了梁遇。
    她没办法再看下去。
    孟琼跌跌撞撞往回走,正撞上楼层一行人查房出来,白大褂耀眼。
    灿烂的阳光穿透走廊的玻璃窗,打在孟琼的墨绿色大衣上,光影的流动感与轻柔的面料交融,像是支野玫瑰温柔枯败后的绿梗,奔赴一场理想主义的逃亡。
    孟琼和为首那身材高挑的医生打招呼:“赵医生。”
    赵医生推了推厚厚的镜片,朝她点头:“孟小姐,好久不见。”
    孟琼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对于我的出现,赵医生看起来并不意外。”
    “这么些年我带过的病人不少,像孟小姐这样预付十年治疗费用的患者家属还是头一个。”赵医生几分怅然。
    赵医生上一次和孟琼见面还是她大学毕业那年,小姑娘头顶烈日,孤零零来医院缴费,浑身长着刺。她是来特意交手术费的。那时她攒够了钱,赵医生也听说她走投无路,大学临时转了专业,才走了这条来钱快的路。再等赵医生看到孟琼,她已经是秀场如日中天的模特。
    当初一娉婷的姑娘,如今似寒霜包裹的烈火而不息,这么姿态慵懒淡淡朝他笑,赵医生颇感慨。
    “小唐,把梁遇带回病房休息吧。再和梁遇母亲说一声,让她来我办公室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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