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傅来自何处, 如何看得出我与常人不同?”
    小沙弥捧着粥碗, 舔舔嘴角的米粒, 道:“我乃普华寺净禅法师座下弟子, 化斋途径铳州,不巧赶上了这阵地动,逃荒时被人流自师傅身边冲散了。”
    他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说不清缘由,我从小便能看见些常人看不见的事或物, 爹娘试了许多法子都治不好,后来经师傅点化便皈依了佛门。”
    明斟雪点点头, 声音很低:“小师傅说的不错,我的确已非尘世中人了。本以为重获了新生,而今看来, 不过在经历一场转瞬即逝的空梦。”
    她算个什么?现下这副模样连个有血有肉的人都算不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单凭一缕魂存活于世间罢了。
    “小师傅且用粥罢,我这副模样会吓到你,故而不再多加叨扰了, 还望小师傅替我保守秘密, 不要向旁人提及此事,多谢。”明斟雪抿紧唇, 站起身来。
    “女施主, ”小沙弥见她神情落寞, 隐约意识到方才的话对这位好心接济自己的姑娘造成了伤害, 想了想安慰她道:
    “女施主莫要伤心了, 方才是我一时口快。即便女施主现下看来只是一缕魂,也是如仙女一般美得动人的魂魄,一点儿都不可怕的。况且善缘结善果,女施主心地善良,我相信您一定会得到福报的。”
    小沙弥盯着明斟雪的眼睛,目光坚定:“真的,一点都不可怕,真的不可怕的。”
    明斟雪笑了,笑得很无奈。
    面前这位小沙弥根本不知她的心事,单以为明斟雪被他方才那一句“害怕”戳中了伤心处,忙急着解释劝慰。
    明斟雪在乎的哪里是这个,她担心的是如今仅凭游魂的状态存活于世,自己还能撑多久。
    只是轻飘飘的一缕魂啊,虚弱至极。说不准哪一天月落日升之际,她还没来得及等到清晨第一缕光投入支摘窗,蓦地没了踪影,消弭于无形。
    不辞而别,不是不想告别,而是事出突然,来不及告别。
    届时阿父阿母对着空洞洞的屋子,遍寻不到她的身影,该会多么着急,多么心痛……
    泪水模糊了视线,明斟雪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抬手拭泪,余光不经意触及袖间露出的平安锁。
    一滴泪水滑落在血玉上。
    铳州府署衙,坐镇高位正凝神细思的帝王心脏猛地一跳。
    他抬掌覆上左侧心房,按了按异动的那处。
    “陛下,您可有哪里不适?”铳州刺史见帝王面色有异,紧张地忙嘘寒问暖。
    多亏了帝王月前降旨拨款令铳州早做准备,这才避免了一场浩劫。
    地动之后,御驾亲至铳州统筹大局,细无巨细。饶是铳州刺史从前受先皇的影响对素未谋面的新帝带有偏见,现下也对这位年轻的帝王心服口服。
    大徵数百年来,难得出了位明君,龙体可千万要康健无疾,在位越久越好,铳州刺史在心底暗想。
    “无妨。”独孤凛微微一怔。
    “藏风。”
    “陛下。”藏风上前一步。
    “去看看她如何了。”独孤凛莫名心绪不宁。
    无需再问,藏风已然意会帝王口中的“她”指向何人。
    “属下这便去唤来负责盯梢的暗卫盘问情况。”
    “等等。”独孤凛起身,心跳得越来越慌。
    “孤亲自去。”
    **
    一截皓腕自袖间露出,帝王亲手系上的平安锁悬于少女纤细的腕骨,小小的银铃铛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
    很像多年前的那场大雨里,邂逅玄衣少年时的小斟儿发间系着的铃铛。
    明斟雪伸出手腕,对小沙弥说道:“小师傅既是净禅大师座下弟子,可识得此物?”
    小沙弥瞪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皱着眉头,语气中透着不敢确信:
    “这,这似乎是用来锁魂的法器。”
    “敢问女施主,这平安锁当中镶嵌的血玉,可是以心头血养就的?”小沙弥问道。
    “心头血?”明斟雪眸子恍惚了一瞬。
    她细细回想大婚当日被强制抢回宫中的场景。
    浸血,取玉,亲手编织平安锁给她戴上,帮他疗伤……
    明斟雪想到什么,眼中倏的一亮。
    对了,她为独孤凛清理伤口时,发觉他心口有一记很独特的刀痕,似是用匕首深深插l入心尖留下的伤痕。
    剜心取血……
    为了她?
    甫一动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明斟雪忙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倒底是独孤凛疯了还是她疯了,真是什么念头都敢想。
    “敢问小师傅,这血玉有何特殊用意?”明斟雪问道。
    “依稀听师傅提及,这锁魂的法器以心头血为引,锁住亡故之人的魂魄,以求来世重相遇。只是代价太过残忍,千百年来不曾有人敢尝试过。”
    “有何代价?”
    小和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女施主,我年纪还小,知之甚少,回答不了您。”
    顿了顿,他补充到:“可以肯定的是,愿为您祈得来世的这个人,一定将您看得很重要,甚至远远超过他自己的生命。锁魂改命本就是逆天而为,不谈代价,单论反噬就为常人所不能接受。”
    “未了之情,未能圆满之事,皆会以梦境的形式同您诉说,女施主若实在不解,仔细留意梦中情景便是了。”
    梦,白日里她在唐府厢房内梦到的那番场景。
    火光滔天焚心蚀骨,帝王紧拥她的画像以身殉之。
    原来那竟是上一世她崩逝后,独孤凛亲身经历过的现实?
    独孤凛不是很讨厌她么。可她死了,他为何会那般伤心呢……
    明斟雪一时心烦意乱,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前世那个恨不得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帝王了。
    也是稀奇,恢复记忆数日以来一直平安无事偏偏在唐府小憩片刻,便梦到了前世那些荒诞离奇的事。
    心底沉甸甸的堵得慌,明斟雪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狭长的巷子里,一树繁茂的槐花猝然闯入她的视线。
    槐花,唐府的厢房外也种了厚厚的一片槐花。
    明斟雪陡然悟透了其中关窍。
    小沙弥说她是一缕魂,而槐树在民间传说中可以招魂,再结合血玉的功效,歪打正着替她招回了前世散乱的记忆。
    可那并非是她的记忆,那时,她已经过世很久了。
    那是属于谁的记忆,是独孤凛吗?
    明斟雪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因何而重生。
    心头血是独孤凛剜心取的,血玉也是他亲手戴上的。
    现下想来,帝王白日里神色郑重对她说,她的命是他给的,应是别有深意。
    那么独孤凛呢,难道和她一样,重生后都只是游离于世间的一缕魂?
    “女施主,您若想知晓更多的事,还需等到我师傅回了普华寺,找他老人家看上一看。”
    小沙弥见她眉目间流露出悲凉,劝慰道:“荣枯有数,世事难料,女施主不妨看开些,珍惜当下的每一瞬。”
    “谢过小师傅了,”明斟雪面上愁云凝重,她沉浸在莫大的悲伤之中,仍不忘轻声叮嘱小沙弥一句:“先吃粥吧,趁热吃暖暖身子,一会儿该凉了。”
    明斟雪转过身离开了这处街巷,寻了一条空旷小道漫无目的走着。
    周遭偶有行人经过,声音嘈杂哦。她心不在焉,脑海中空洞一片,旁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走了很久很久,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她这时真的像一个孤独的魂灵了,在人世间瑀瑀独行,与人格格不入。
    可是孤独的滋味很难受,明斟雪鼻子一酸,忍不住想哭。
    她想找一个温暖宽阔,能够给足她安全感任由她依赖的胸膛发泄心中涨得快要汹涌溢出的酸涩。
    明斟雪背靠着一堵墙缓缓蹲下身子将自己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双膝,茫然地望着前方。
    帝王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视野。
    玄袍在空中划出虚影,独孤凛步履匆匆朝她奔来。
    “斟儿!”
    明斟雪尚未回过神,便被帝王紧紧拥入怀中。
    “孤来迟了,孤来迟了。”独孤凛掌着她的青丝,不住温声安抚着。
    帝王的胸膛温暖,宽阔,和她想象中的能让她安心的避风港一模一样。
    可明斟雪想要寻找的依靠并非是他。
    那个人可以是父亲,可以是兄长。
    但决不能是独孤凛。
    明斟雪眉间一蹙,毫不留恋推开了他,神色消沉,继续失魂落魄地沿着小径走着。
    独孤凛怔愣一瞬,望着她纤弱的背影,眸色陡然一沉:
    “明斟雪,给孤停下!”
    明斟雪恍若未闻,只是加快了脚步。
    独孤凛剑眉皱起,快步追上前拦住她。
    他掌着她的玲珑肩头,面对面盯住她,墨眸晦暗不明,波澜渐起。
    “看着孤!”他强硬命令道。
    明斟雪垂着眼睫,不为所动。
    没有人能在得知自己随时会消逝的消息后而不心生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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