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经历这一遭,去淘洗灵魂深处的罪恶。
    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换得明斟雪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明斟雪受了一场波折竟意外与他有过一瞬的心念相通,这是独孤凛所不曾料到的事。
    他原以为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终于换得了明斟雪重生的机会,而今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独孤凛在佛像前长跪不起,任由意识被无法言喻的痛楚鞭笞得几近麻木。
    周身筋脉被猛地撕扯,杂糅,他的后颈隐隐绷成令人心惊的弧度。
    疼痛牵引着独孤凛,让他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史书记载,端谨皇后自戕那日,盛京城落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骤雪铺天盖地,誓要吞噬世间一切不平。
    明斟雪娇弱的身影被淹没在风涛雪海里。
    指间勒出血痕,殷红的血液浸透了鞭绳,独孤凛疯了一般拼命抽击着马鞭,冲破暴雪朝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奔去。
    他甚至忘了该如何翻身下马,径直自马背上摔下,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慌张着爬起,踉踉跄跄跑得狼狈不堪。
    独孤凛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如折翼的蝶自眼前翩然坠落,伸出手拼命去抓,却被满天飞雪阻隔,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的指尖。
    来不及,他来不及……
    腿脚倏的一软,他似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抽走了全身力气,连走路都不会了。
    流萤抢先一步抱明斟雪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嚎啕大哭。
    独孤凛双目猩红,拼尽残余力气膝行着奔至被积雪压弯了枝的花树下,猛地推开流萤,将那具身体夺入怀中紧紧拥抱着,双臂颤抖得厉害。
    平日里能拉开十力弓的大掌而今哆嗦得连明斟雪青丝上轻飘飘的飞絮都难以拂去。
    他伸手紧紧捂住明斟雪颈上喷血不止的伤口,慌乱得手足无措,妄图阻止生命的流逝。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用掌心去堵住那道被割开的伤口,喷涌着的鲜血仍大股大股自他指缝间流出,将明斟雪颈下雪白的狐裘染得血红一片。
    血,血,遍地都是她的鲜血……
    身形这般娇弱的女子,怎么会流出这么多的血啊!
    独孤凛感受着掌心不断流出的湿滑灼热的血液,崩溃得身形剧颤,心脏如同被荆棘挑开撕裂一般疼痛。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他……
    “醒醒,斟儿你醒来看孤一眼好不好……”睥睨天下的九五之尊这一刻放下所有自尊与骄傲,以最卑微的姿态向她祈求。
    “孤来迟了…孤错了…你醒来…只要你醒过来…孤任你打罚…孤替你为明家翻案…孤求求你,你醒过来看孤一眼啊……”
    帝王悲怆的哭声被埋葬在滔天飞雪里。
    眼角倏然滑落一滴冰冷,独孤凛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让那滴冰冷落在指腹。
    颤栗着模糊的视野中划过一丝惊异。
    那是他的眼泪。
    他也会像明斟雪一样,流出眼泪。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和世人一般,拥有了感受尘世千滋百味的能力。
    胸腔处的那块血肉嗡鸣着发出震颤。
    他握住那只无力地垂在身侧的柔荑贴在心口处,笑着流泪。
    “斟儿你摸摸,孤的心有温度,你看,孤能够感受到疼痛了。”
    唇角勉强撑出的笑容瞬息间垮掉,他将头埋在她失去温度的颈侧,失声悲恸。
    “斟儿,孤好疼啊。”
    “孤的心好疼啊……”
    声声泣血。
    过了很久很久,漫天飞雪里,他抱着女子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步踏开积雪,漫无目的往宫道深处走去。
    朱墙白雪,帝王孤独寂寥的身影于天地间茕茕孑立。
    在他身后,蜿蜒的血迹浇灌在厚重的积雪中,开出一簇簇热烈的红梅。
    消逝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新生。
    纷纷扬扬的大雪模糊了视线,帝王垂眸,望着怀中女子发上的白絮。
    盛京城落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她没有和他走到白头。
    **
    明斟雪被帝王放入了一口冰棺里,锁在相逢时的那座御殿中,执意不发丧。
    明斟雪生前仅剩的自明府陪嫁入宫的侍女流萤,闻讯在帝王寝殿外将额头磕的头破血流。
    “陛下,奴婢求您了,让小姐入土为安罢。”
    “陛下!”流萤凄厉的哭声令值守的宫人忍不住垂泪。
    殿内,已罢朝多日的独孤凛面容憔悴。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声音低哑得不似他自己。
    “孙进忠,将人拖出去,念及从前照料皇后有功,赏她出宫衣锦还乡的机会。”
    孙进忠擦着冷汗领命出去。
    流萤执拗不肯起,悲恸道:“陛下,您就算是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也要让小姐入土为安罢。”
    小皇子?
    独孤凛麻木多日的神经猛地一颤,撕扯得他混乱的意识发疼。
    他拂袖一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在地。
    凌乱的一堆物件中,独孤凛的余光倏然瞥见一条合欢粉束带。
    他俯身捡起那条束带,于指尖轻轻摩挲。
    束带上系着两只小铃铛,摇晃间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那个春日里,他拣了个娇气可怜的小姑娘。
    小姑娘发间系着带有铃铛的束带,一举一动可爱极了。
    于是独孤凛想着,若即将出世的皇儿是位公主,倒也是件极好的事。
    小公主的模样会和斟儿很像。
    他特地吩咐内务府精心奉上女儿家用的束带。
    一定要缀有小铃铛,和小斟儿从前用的一样。
    现在准备这些小玩意儿为时过早,可独孤凛就是觉得,将小孩子用的物件放在手边,看入眼中会不由心生欢喜。
    这种滋味很微妙,想起时心口会涌入阵阵暖流,会让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
    他开始慢慢学着去体会让他感到陌生的亲情。
    可是现在……
    独孤凛摩挲着指间的束带,眸色登时冷了下来。
    明斟雪啊……
    若论心狠,在你面前孤自愧不如。
    何至于薄情如斯,连未出世的亲骨血都不肯放过。
    只因着他是孤的血脉,便可以被厌恶,被抛弃么?
    “陛下,陛下。”孙进忠慌的脸色煞白闯进来。
    独孤凛冷冷扫了他一眼,孙进忠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陛下,流萤姑娘她拼死冲破阻拦,在皇后娘娘棺前,触……触棺身亡了。”
    孙进忠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帝王的脸色,磕磕绊绊道:“流萤姑娘说,说皇后留有一纸遗言,写着…写着…”
    “写着什么直说!”独孤凛满目燥郁盯紧了他。
    孙进忠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将头埋的死死的:“皇后娘娘说,死后不愿与您合葬。生异衾,死异穴。”
    生异衾,死异穴。
    独孤凛琢磨着这几个字,良久,失望地将指间绕着的系带掷到脚下。
    他一直在被人抛弃。
    换言之,这二十余年以来,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抛弃他。
    从前的父皇母妃这样待他。
    而今明斟雪亦待他如此。
    独孤凛,你在期冀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独孤凛自嘲地冷笑了声。
    既然明斟雪如此薄情,那又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呢?
    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值得在意的女子而已。
    他很快便能将她忘了。
    他强撑着颓丧的身子,重新开始上早朝,议政事,批奏折。
    夤夜时,帝王的寝殿仍跃动着烛火。
    他用繁冗复杂的政务来占据、挤压白日与不眠夜的空白,来麻木自己的意识,逼自己不去想她。
    他总有办法将她忘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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