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时间的厮杀后,她坐下的战马已经疲惫不堪,樊长玉握着陌刀劈砍时,下刀依旧狠,可她到底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双手也会力竭酸软。
    偶尔片刻的停顿时,握刀的手都在不住地发抖。
    不是害怕,而是肌肉太过疲软,控制不住地痉.挛。
    发现反贼的援军朝着战场铺来时,樊长玉坐在马背上,视野更开阔些,她看了一眼两边的兵力差距,深知这时候要是被反贼前后包圆了,那她们这波人就当真是回不去了。
    她用力一踩马镫,扯着缰绳往另一个方向调转,汗湿的碎发紧贴在汗黏着烟尘灰土的脸上,一双眼精彩如虎豹,沉喝:“同缠斗的这支崇州军中间穿过去,别被他们堵在这里!”
    前锋军的旌旗在她身后猎猎招展,她一身残破的小卒兵甲,却没人觉得她只是个小卒。
    身后的蓟州兵卒们,一见她调转了方向,几乎是立马跟着一个神龙摆尾,依旧紧随其后。
    反贼见之前把自己这边军阵冲得七零八落的朝廷前锋军要走,被压着打了半天,此刻身后有援军,自然也是拿出不要命的架势去拦。
    领兵的将领甚至直接撤掉了后防,派出所有兵力从左右包抄过去,就为了把冲进自己这边军阵的那支朝廷先锋军彻底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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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敬元和一众部将站在高处,将下方这场战局尽收眼底。
    唐培义气得捶了一记身旁的松木,抱拳向贺敬元请命道:“将军,我愿领兵前去解右翼军之围!”
    贺敬元沉思片刻后道:“隋拓曾经也是以军功封王的,虽年老矣,手上那杆狮头矛威力却仍不可小觑,点兵三千,我亲去会他,唐将军再领两千人马,前去接应右翼军。”
    唐培义顿时转忧为喜,连忙抱拳道:“末将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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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人影憧憧,樊长玉近乎麻木地挥刀,湿热辛涩的液体从眼皮滑落至眼中,不知是汗是还是鲜血。
    她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刀锋从阻挡前路的反贼小卒身上划过时,甚至分不清是他们的表情狰狞些,还是自己面色更为狰狞。
    曾几何时,她在战场上对着反贼的小卒们也是下不去刀的。
    但现在跟在身后的,都是把性命交与她的袍泽弟兄,她若对这些人心软,那么下一刻刀锋可能就是落在身后那些义无反顾跟着她的人身上。
    她是局外人时,可以对着两边最底层的将士悲天悯人,但她自己也成了局中人,一如她当初会为了那些邻居,向着截掠镇上的山匪挥刀,此刻保护自己的袍泽弟兄,也成了她的使命。
    樊长玉像是一头发了狂的豹子,手上的陌刀每一次送出,都是一抔血花迸现。
    反贼那边似乎也看出她是个硬茬儿,小卒们再被逼着往她战马前冲时,面上明显多了犹豫和惊惶之色,让她们这队人马,得以艰涩却缓慢地往回撤走。
    但很快又有一队拖着钩镰枪的小卒顶了上来,他们手中兵刃与普通小卒不同,长.枪上除了有枪尖,还有一柄半月似的钩镰刀,不仅能刺,还可远远地砍杀。
    谢五在看到这批拿钩镰枪的小卒时,脸色就已大变,朝着樊长玉喝道:“小心!”
    那批小卒是分工合作的,一批直起身子,把手中的枪尖对准骑在马背上的樊长玉扎去,樊长玉一刀挑开他们扎来的钩镰枪时,却有另一批小卒半跪于地,拿着手中的钩镰枪朝着马腿横扫过来。
    哪怕身后的谢五等人已尽力去扑杀那批小卒,樊长玉身下的战马还是被砍断了马退腿,嘶鸣一声栽倒了下去。
    樊长玉被掀飞出去的瞬间,又有无数反贼像是草原上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般围拢了过来,举枪便扎向她。
    樊长玉以马背上的旌旗撑地,凌空而起,踏着反贼小卒的胸甲横踢一圈人,才稳稳落地。
    她手上全是鲜血,已黏腻得握不住陌刀的黑铁刀柄,那杆旌旗长约一丈,旗杆尖端还有一个尖矛头,樊长玉索性把旌旗卷起紧贴在旗杆上,就这么握着那杆旌旗作战。
    靠近她的小卒还没近到她五步开外,就被旌旗扫了出去。
    这会儿功夫,谢五也杀了过来,樊长玉作为先锋军的那个锥尖,就跟领飞的那只大雁一样,无疑是最累的。
    她体力消耗得厉害,谢五从她手中夺过旌旗,原本清秀的一张脸已被鲜血糊得看不清原样,也不知那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喘着气道:“队正,我来领着大军撤!”
    旌旗在他手中一展,再次迎风飞扬了起来,指引者身后的蓟州军往他们这边汇聚过来。
    樊长玉脱力,撑着陌刀喘息,一名反贼企图从后背偷袭她,却叫郭百户大喝一声,大刀几乎把那名反贼的后背都给劈成了两半。
    樊长玉回头看了一眼,郭百户半张脸都掩在胡子里,只一双杀红了的眼凶光外露,“老子是说了上战场后不会管你死活,但你没给老子丢人!这一仗打完,老子就是死在这里也值了!”
    樊长玉手中陌刀毫无征兆地朝他砍了过去,郭百户被吓出一身冷汗。
    下一瞬,一抔血浇湿了他半个肩头。
    他神情一僵,转头看去,便瞧见了那个悄无声息逼近自己,举着刀试图砍他却被樊长玉一刀砍死的反贼。
    他嘴边浓密的胡子动了动,不敢再分心,只冲樊长玉吼了一声:“扯平了!”
    樊长玉没应声,手上鲜血没干,握着陌刀依旧打滑,而且她五指酸软得几乎握不住刀身了。
    唇又干涩得裂开了口子,更不想再浪费口舌说话。
    她从战袍上扯下一长条布料来,一圈一圈缠住自己的手,再去握陌刀的刀柄。
    谢五手持军旗,无疑就是个移动的靶子,数不清他刀剑往他身上招呼,致命的尽量避开了,一些不致命的伤叠加起来,却也让他半身战袍都被鲜血染红。
    一名反贼小将驾马冲来,提枪欲取谢五性命时,谢五刚一挥旌旗逼退围攻他的那些小卒,根本来不及抵挡,也来不及躲避。
    樊长玉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如上次在一线峡战场从石虎战锤下救下他一般,用陌刀架住了那小将刺来的一枪。
    太久的厮杀让谢五整个人都有些眩晕了,他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樊长玉,这支军队里,若非冲杀第一费劲的是樊长玉,那么第二费劲的便是谢五了。
    他不仅要顾及自己,还得时刻留意着樊长玉身边的情况。
    此时见樊长玉替自己接下了那一枪,下意识唤了声:“队正……”
    樊长玉反手把他往身后跟上来的蓟州军里一推,冷喝道:“到我后边去!”
    说话的间隙,陌刀的刀锋和马背上那小将的枪尖大力擦过,火星四溅。
    那小将被樊长玉的力道掀得整个人往后一扬,攻势便落后了半拍,心中对这股巨力的惊骇还没过去,樊长玉却已矮身朝着他坐下马腿削了过去。
    陌刀刀锋纤长又锋利无比,加上樊长玉的手劲儿大,战马的前腿几乎是被平滑削断的,血涌如注往前扑倒时,马背上的小将也被这股惯性掀飞了出去。
    樊长玉再次横刀一抹,那小将的人头便咕噜噜滚落在地。
    提着偃月大刀还想上前去帮忙的郭百户见状咽了咽口水,同谢五道:“俺滴个娘哎,她怎么这么能打?”
    谢五却压根不接话,他担心樊长玉的安危,但扛着旗作为一个活靶子,又不方便再去樊长玉身边,便把大旗往郭百户手中一塞,“军旗交与你了。”
    不等郭百户说话,他已拎起一把长刀又杀上前去,同樊长玉一起为大军开道。
    郭屠户垂眼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染了不知多少人血的旌旗,大骂一声:“老子像是会扛个旗躲在后边的人吗?”
    转手又把那柄旌旗塞给了身后的兵卒,虎着脸喝道:“尔等护着前锋旗,跟紧些!”
    言罢抡起大刀劈倒一个反贼小卒,几步追上樊长玉和谢五,边杀边骂道:“老子才是百户,两个小兔崽子,要你们杀在老子前头去!”
    身后的小卒们先是一脸茫然,其中有负伤的将领明白这旗在人海茫茫的战场上就是个方向标,万不可丢,忙下令以百十来人在中间护着旗。
    其他人依旧在外围维持着锥形,如同烈火里抱团的蚂蚁一般,紧跟着着樊长玉她们杀出来的一条血路,慢慢从反贼的包围圈里挤出去。
    第103章
    等终于能瞧见唐培义带去的那支援军的军旗时,樊长玉和身后麻木厮杀的将士们顿时又觉着杀出去有望了。
    不少小卒都兴奋起来,杀敌都勇猛了几分。
    郭百户亦是喜极大喝一声:“老子差点以为这条命得交代在这里了!”
    唐培义也看到了樊长玉这边的前锋旗,带领着援军往这边靠,反贼一见围剿他们无望后,行令官举着令旗驾马奔走,飞快地打着旗语。
    追着樊长玉等人的反贼咬得没那般紧了,她们很快和唐培义带去的援军汇合。
    唐培义瞧见樊长玉,坐在马背上不无意外地道:“在战场上随机应变,带着右翼军为前锋杀进敌阵的就是你?”
    樊长玉眼下实在是狼狈,头盔早就不知掉落在何处了,扎在头顶的小髻倒是还没散,一张脸糊满鲜血和尘土,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漆黑摄人,恍若下山的猛虎。
    她太累了,撑着陌刀才能站稳,听到问话本要抱拳回答,唐培义看出她们一行人精疲力竭,抬手示意她不必抱拳,道:“右翼军此番居功甚伟,等打完这一仗,本将军亲自去贺大人跟前替你们请功!”
    樊长玉身后满脸疲态的将士们闻言具是精神一震,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前方的战场上却在此时传来骚乱,隔着重重人影,樊长玉她们瞧不清是发生了何事,但唐培义在马背上扭头看了一眼,神色很快严峻了起来,下令道:“反贼意图围住贺将军,尔等随我前去支援!”
    这次有唐培义麾下兵马开道,樊长玉和右翼军跟在后边,终于得以缓口气。
    唐培义率领骑兵开道,从后方包围贺敬元那五千兵马的反贼,很快叫他们撕开了个口子。
    樊长玉再带着右翼军从那个口子挤进去,厮杀两边的反贼小卒,把那个口子撑大,方便陷在阵中的蓟州军遇到不测随时撤退。
    这次有唐培义、贺敬元等大将吸引反贼的主要兵力,她们只需要清扫周边的小卒,比起之前轻松了不少。
    但唐培义带领的那支骑兵,阵型不知何故忽而乱了起来,甚至让两翼夹击的反贼杀进了骑兵阵里。
    樊长玉等人都忍不住往军阵中央看去,奈何人影憧憧,什么也瞧不清。
    郭百户骂了句:“他娘的,前边怎了?”
    反贼那边不知是谁吼了声:“贺敬元已死!”
    吼声一传开,反贼们霎时兴奋了起来。
    蓟州军里,不管是唐培义带领的那支骑兵,还是跟着樊长玉杀出来的右翼军,面上都有片刻的怔愣和惶然。
    贺敬元作为此番攻打崇州的主帅,他都死了,这仗还怎么打?
    樊长玉抿紧干裂的唇,往前方混乱的战场看了一眼,扭头对她所带的那一小队里幸存的兵卒们道:“你们留守此处保护百户大人,不必再跟着我!”
    言罢竟是直接朝着战场骚动传来的方向杀了过去。
    谢征曾告诉她,贺敬元是爹娘的故人。
    她来到崇州这么久,一直本分呆在军营,并未借着陶太傅或谢征的名头直接去找贺敬元问什么,就是想靠自己把军职升上去了,有资格同贺敬元见面了,再问他关于自己爹娘的事。
    她想自己替爹娘报仇,自然是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事上,樊长玉不愿太过倚仗陶太傅和谢征。
    哪料到这第一场大战,她没事,竟是贺敬元这个主帅死了?
    不论如何,她都想杀到最前方去看一眼。
    谢五二话不说就跟着她往前去,有对樊长玉忠心的小卒见状也提着兵刃要跟上,却被刚砍下一名反贼脑袋的郭百户拉住,他气得胡子都快歪了,骂咧道:“一个个的,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安生了?”
    那小卒竟是被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贺将军死了,樊队正应该是杀进去找贺将军,我也想进去把贺将军的尸首抢出来。”
    贺敬元是出了名的爱民、爱兵如子,蓟州从军到民,都十分拥戴他。
    在战场上骤然听到他战死的消息,底下的小卒们才会一下子乱了阵脚。
    郭百户直接一巴掌拍到了那小卒脸上,大骂道:“逞英雄也轮不到你去逞,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给老子守好这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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