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虽已被炭火烧去了大半,但结尾处“李怀安对夫人心怀不轨”几字依然还清晰可见。
    公孙鄞“噗嗤”笑出了声,没忍住幸灾乐祸道:“谢九衡啊谢九衡,你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
    -
    远在崇州的樊长玉,刚跟着操练的大军一起绕山跑了十几里地,底下兵卒们跟煮软的面条似的倒了一地,有兵卒发现前方有条河,跑得一身臭汗的的小卒们便又一骨碌爬起来,起哄去河边洗洗。
    天气越来越热了,樊长玉也出了不少汗,但她一个女儿家,这种时候还是多有不便,自然不能跟着下水去洗,便只在树荫处站着喝了几口水。
    之前她还觉着陶太傅直接帮她讨了个队正的头衔,其实也挺招摇的,等分了军帐,得知至少也得是个队正,才能有自己的独立军帐后,她又觉着陶太傅用心良苦。
    她去寻陶太傅道谢,陶太傅却说,若让她当个什长,九个人,除去谢五只剩八个,她闭着眼也能管过来。
    已经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再去学这样的东西,无疑浪费时间,所以才让她从队正做起。
    她得学会管理越来越多的人,现在是几十个,以后就是几百个,几千个,甚至上万个。
    人多了,她不可能每一个都亲自去管教,所以她要提拔能为自己所用的人。
    这就涉及到更复杂的东西——收拢人心。
    谢征从前就说过,樊长玉不擅长这个,她直来直去惯了,突然要考虑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确实有些难为她。
    不过战场上,底层的小卒们先是求活命,才能求前途和钱财那些身外之物。
    这里的人心,相对言之,还算不得复杂。
    樊长玉如今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童,在这条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
    她之前同郭百户比武,也算是因祸得福,在军中立了一次威,至少在郭百户手底下的这一百人里,无人再敢看轻她。
    她手底下的伍长、什长们,也对她敬重有加。
    谢五同她说,这些人里,或许有将来能成为她亲信的,或许一个也不能用。
    她得自己去琢磨能不能用,能用的,要怎么用;不能用,人已经在自己手底下了,又该怎么处置……
    樊长玉如今白天跟着操练,得闲还得去陶太傅那里研读兵书,晚上睡觉时不是在琢磨兵书里没看懂的地方,就是在想用人之道。
    但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往往想不到两息,她就能彻底睡死过去。
    这会儿的空闲里,樊长玉盯着自己手底下几个没去河边的人,又在开始琢磨挑选亲信的事,突然毫无征兆地连打了个喷嚏。
    谢五就守在樊长玉边上,见状忙问:“队正,您着凉了?”
    樊长玉摆摆手,道:“老话说打喷嚏‘一想二骂三念叨’,可能是宁娘在想我。”
    话落她就又打了一个喷嚏。
    樊长玉呆了呆。
    谢五想到自己让谢七寄回去的信,突然一阵心虚。
    第97章
    朝廷大军和崇州反贼的这场仗打了已将近一年。
    军中所需的一切兵甲刀剑都由军器监下发,但战时兵甲武器若有损坏,总不能退回京城去补休,因此驻军大多会征用州府附近的兵械作坊。
    修补残损兵器之余,作坊里的铁匠也能再打造一些新的兵械供给大军。
    贺敬元虽掌蓟州兵权,但谢征可调动整个西北兵力,贺敬元的蓟州军也在他调遣范围之内。
    最初同崇州反贼交手的只有徽州谢家军,后来北厥人攻打锦州,谢家军北上支援,长信王意图趁机南下夺蓟州,蓟州军这才牵扯了进来。
    在贺敬元率领蓟州余军前去崇州和唐昭义汇合前,踏足崇州地界的蓟州军,只有唐昭义手中那一万多新兵。
    唐昭义是个谨慎的人,围崇州时,他不确定谢征在解决了一线峡山下的反贼后,会不会前往崇州共同歼灭反贼,因此也不敢冒进接手崇州附近的兵械作坊。
    直至眼下,那些兵械作坊仍是谢征麾下的徽州余部打理着的,他此番前去取给樊长玉造的兵刃,便也无需隐瞒身份。
    驻守在这里的小将一听到通报,便赶紧出驻地来迎:“见过侯爷。”
    谢征把战马的缰绳交与迎上前的小卒,大步流星直往营地里边走去,问:“那柄陌刀锻造得如何了?”
    小将疾走才跟上谢征的步伐,回道:“再回一次火便可出炉了。”
    一进锻兵作坊,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恍若是在蒸笼里。
    几排冶炉延伸向最里边,一眼竟看不到尽头。
    赤膊的铁匠们在各自的工位前,轮着铁锤,一锤连着一锤敲打着案板上的铁块,胳膊上肌肉鼓起,蓄满了力量,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混着低沉而有力的喊号声,听得人心中震颤。
    炉子里火光灼灼,每个铁匠边上都有一个负责拉风箱的副手,亦是赤着上身,挥汗如雨。
    小将引着谢征到了锻造长柄兵刃的冶炉前,冶炉边上有一临时放置兵器的架子,一柄刃长三尺,柄长五尺的陌刀横放其上。
    雪亮刀刃,乌铁柄身,刃口那经受千锤百炼锻打不断折叠而形成的钢层,在火光下映出极淡的圈层纹理。
    小将道:“刀刃所用的乃是百炼钢。”
    谢征视线淡淡掠过,提起了刀柄掂了掂,舞了个刀花,刀鸣声如虎啸,小将被刀风骇得后退一步。
    谢征打量着那泛着寒光的刃口,问:“刀锋都已开,为何还要回火?”
    这个问题小将答不上来,负责打造这柄陌刀的老铁匠拎着铁锤在叮叮当当捶打着手中一件新的兵器,头也不抬地道:“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锻造上战场的凶兵,开刃后见了血,得再回一次火,方可出炉。”
    不知是不是常年都在冶炉边上的原因,老铁匠嗓音沙哑得也跟破铜锣一般,甚至有些刺耳。
    这都是民间的谣传,沙场饮血的兵刃,戾气重,自古武将又少有善终者,这才有了凶兵见血太多克主的说法,因此在锻造兵刃时,开锋见血后,需再回炉煅烧一次,说是震慑器魂。
    小将怕谢征怪罪,忙道:“此翁与当年替侯爷铸戟的云崖子师出同门,若非侯爷此番铸这陌刀也是用乌铁,卑职只怕还请不动他出山。”
    乌铁珍贵,寻常铁匠轻易不敢用这等贵重铁料冶炼兵器。
    而那些成名的铸器大师,也难得到这样的好料,大多是王侯皇室重金请他们前去冶炼。
    谢征从上战场那日起,便不信鬼神之说了。
    但这柄陌刀是打给樊长玉的,明知是虚妄的东西,他还是愿求一个安稳。
    他问:“用什么血?”
    老铁匠抬起一双苍老的眼,被火光照着,明显他一只眼已坏死了,另一只眼目光却如鹰隼一般,望着他毫无惧色地道:“凶兵是用来杀人的,自是饮人血后回火最好,在这里一般是用黑狗血。”
    小将忙道:“侯爷,已命人去取黑狗血了。”
    谢征却道:“不必麻烦。”
    他神色漠然地看着那柄闪着寒光的陌刀,抬手拽住自己领口的衣襟,用力一扯,绣着精致暗纹的衣袍便被他扔了出去,露出精悍的上身。
    小将两手接住他的衣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神色一慌:“侯爷不可,您乃万金之躯……”
    谢征置若罔闻,捏着陌刀舞了个刀花,反手往自己后背一划,锋利的刃口瞬间在他肌肉盘虬的后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刃口的血在转回刀刃时,往地上滴了一圈的血珠子。
    老铁匠见状,有些诧异地看了谢征一眼,随即用那破铜锣一样的嗓音厉声断喝:“起大火!”
    负责拉风箱的汉子赶紧呼哧呼哧猛拉风箱,冶炉里的火光瞬间窜高了一个度,热浪灼得人皮肉发疼。
    那柄饮了血的陌刀被放进冶炉重新烧热,小将也赶紧唤来人给谢征后背上药。
    等那陌刀的刀刃烧红后,老铁匠抡起铁锤叮叮当当再细致捶打了一番,经水一淬,“嗤啦”声里,瞬间升起一股白烟。
    彻底冷却后,老铁匠拿起那柄陌刀细看,瞧着那刀身也和刀柄一样透着乌色,叠锻的纹理却又透着金红,只余刃口雪灰时,欣喜欲狂几欲落下泪来。
    他喃喃道:“成了,成了……”
    周围的工匠们亦呼声四起,围过来看这第二柄由乌铁打造成的兵刃。
    老铁匠用工具重新将刃口打磨抛光,最后用帕子拭去打磨时留下的脏污,被重煅后灰白的刃口瞬间雪亮逼人,光是瞧着,便能感觉到刀锋的锐利。
    刀身上那一圈一圈的金红色锻造纹理,在此刻也显出一股别样的妖异。
    老铁匠双手捧着陌刀交与谢征,不无激动地道:“劳侯爷替这柄陌刀择一明主,老朽毕生所学都在这柄刀里了,他日此兵若能随它的主人一起名扬天下,老朽便也不输他云崖子!”
    谢征答:“自然。”
    看到这长柄陌刀时,他便知道再适合樊长玉不过。
    陌刀可劈可砍,不管是马背上作战还是步兵用,都是上乘兵器。
    谢征命人将长刀装进刀匣里,刚走出营地,就有亲兵驾马从康城方向追了上来:“侯爷,太傅来信!”
    谢征长眉锁起,谢七刚让海东青给他送了信来,陶太傅又来信,莫非崇州有变?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信件,拆开看完后,将信收回怀中,瞥向那亲兵:“尔随我同去崇州。”
    亲兵连忙应是。
    陶太傅在信中言,李怀安去崇州后,便一直留在军中了,陶太傅疑心是李怀安已从蓟州府库的卷宗里查到了贺敬元什么把柄,并且也确认了皇孙可能就在崇州,这才一直守在军中。
    落日的余晖碎进谢征眼底,他眸色愈渐冷沉,翻上马背,重重一掣缰绳,大喝一声:“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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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太傅去寻贺敬元时,贺敬元半是惊异半是释然,道:“水淹攻打卢城的反贼后,唐将军带着不到两万的新征小卒,竟有围崇州的魄力,我早该想到是太傅在唐将军身边出谋划策。”
    陶太傅道:“西北乱了这么久,朝堂上李党魏党也争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贺敬元叹息:“我大胤百姓苦矣。”
    陶太傅闻声,问他:“你既忧这天下民生,一个知遇之恩,就够你替魏严卖命这么些年?”
    贺敬元苦笑:“承德太子和谢将军战死锦州那一年,边镇再无将可守,大胤岌岌可危,是丞相撑起了大胤脊梁。且不论眼下如何,侯爷能挥师北上,夺回锦州,这都是大胤休养生息十几年后才有的底子,那些年里,丞相是为大胤做了许多的。若不是遇见丞相,敬元也不过几十年前就死在路边的一具冻死骨而已。知遇之恩,不敢忘。”
    陶太傅说:“李家那老头,自诩清流,野心不比魏严小。魏严底下那一众党羽,从国库里贪饱了,尚且还能为百姓做几分事。魏严倒了,换李党接手,一群饥肠辘辘的人顶上去,等他们重新贪饱,再从牙缝里漏出点给底下百姓,只怕国库早空了。”
    他看着贺敬元:“我同魏严政见不合,但更不待见这些年为了同魏严斗法,克扣赈灾粮以至灾民成片饿死,再借此来弹劾魏严的李党。李家那老头子和魏严在争崇州这项军功你也清楚,李怀安如今已来了崇州,想来是已拿到了你的什么把柄。魏严大抵是不会保你了,但念当年你对老夫妻儿有埋骨之恩,老夫还是愿保你一命,你可愿告知老夫,李怀安拿到的把柄是什么?”
    贺敬元听陶太傅说起当年的埋骨之恩,回想起往事,心中难免怅然。
    陶太傅之所以赏识他,不仅是他为政清廉,爱民如子,还因早年战乱时,陶太傅妻儿惨死于战祸,他帮忙立了坟茔。
    妻儿过世二十余载,陶太傅一直都孑然一身,只是比起同岁进士,瞧着老了一轮有余。
    谢征出师后,他觉着毕生所学有个传承了,便辞官归隐,直至今昔才又出山。
    有了陶太傅这么个保证,贺敬元想起当日答应谢征的事,忽而起身郑重一揖道:“贺某苟且偷生至今日,不过是肩头的担子还不能卸下罢了,真要有那么一日,贺某的性命不足为惜,恳请太傅替贺某护一对姐妹性命。”
    陶太傅听得这个回答有些奇怪,问:“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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