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鄞又细看了一番舆图上圈划过的地方,不解道:“你这不是要速战速决强攻么?”
    谢征道:“拔尽康城反贼的爪牙,再任其苟延残喘也是耗着。”
    公孙鄞寻思着,话是没错,但他们一开始制定的战术不是先围而不攻,耗得城内叛军耐心尽失再攻城么?怎地突然改换了战术?
    一直商议部署到深夜,中军帐内的将领和幕僚们都陆续离去了,公孙鄞狂饮了一盏茶润嗓后,才问:“你这是没能把人带回来,才想打一场仗泄泄火?”
    帐内明烛高燃,谢征袖口的玄铁护腕折射出的烛光也冷幽幽的,他手执一卷竹简道:“三日,我要康城再无力出兵,只能死守。”
    他抬头看向公孙鄞:“三日之后,便由你带兵围住康城,等崇州捷报传来,再破开城门。”
    公孙鄞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忽而脸色一变,控诉道:“你打算把这烂摊子扔给我?”
    谢征扫他一眼:“我打得康城反贼只能苟延残喘再走,你要是还守不住,往后倒也不必在我麾下做事了。”
    公孙鄞哪还能猜不到他火急火燎回来处理这些,为的是什么,想到他马不停蹄赶去拦人,到底还是吃了瘪,顿时觉得自己被留在康城也没那么憋屈了。
    他摇了摇手中扇子,怕他一时冲动蒙蔽了双眼,还是开解了几句:“行了行了,三日后你要去崇州找樊姑娘是吧?你且莫怪樊姑娘狠心,我倒觉着樊姑娘去蓟州军中不失为一件好事,贺敬元虽把虎符交与了你,但李怀安若是当真从蓟州府查出了什么,扳倒了贺敬元,他这虎符终究是要被上面收回去的。届时樊姑娘若能在蓟州为将,又有陶太傅在,蓟州兵权至少落不到旁人手中去。”
    谢征却道:“大丈夫展宏图志,所图不过封妻荫子,本侯还没无能到要一个女人替本侯去揽兵权。本侯若要蓟州,这兵符本侯大可不交出去,管他李党还是魏党,朝堂上那些阴谋诡计还能敌过铁马血刃?终归不过是多杀些人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色极冷,眼底只余一片漠然,饶是自认对他了解颇多的公孙鄞,都在这瞬间脊背一寒。
    “但把这些人都杀光了,大胤朝廷就成了个空壳,颁布的政令国策一层一层传达下去,总得有人去做,不然民间只会更乱。”他转动着手上的白玉麒麟扳指,百无聊赖般道:“历朝历代的变革,历经十年乃至几十年的都有,毕竟总得扶持起能顶上那些位置的人了,才能动手。”
    随即便轻嗤了声:“该小皇帝烦忧的事,本侯便不替他去操这个心了。”
    公孙鄞心说还好他对那个位置没兴趣,不然前有魏严,后有他这头恶狼,小皇帝日日提心吊胆的,不吓得早夭都是上天垂怜了。
    他困惑道:“那你是打算三日后去把樊姑娘带回来?”
    以他的秉性,真要把人带回来,今日追出去,不该铩羽而归才对。
    谢征垂眸看向手中那卷竹简,道:“她志在此中,我可护之,但不该阻之。”
    公孙鄞抖了抖一手的鸡皮疙瘩,说:“那就盼着樊姑娘能领你这番情意吧。”
    谢征突然道:“听闻爱慕你的姑娘颇多。”
    公孙鄞腰背挺直了几分,摇扇的动作都更风流倜傥了些:“不多不多,也就出个门瓜果盈车罢了。”
    谢征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竹简:“有姑娘因你经天纬地,还是河间一贤,立志要苦读诗书,也成为当世贤者的吗?”
    公孙鄞张了张嘴,正不知如何回话,就听谢征道:“她说,她想走我走过的路,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公孙鄞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他绕了个大弯子是想说什么了。
    难怪他回来后是这样一副样子!
    公孙鄞酸得一张脸都要扭曲了,拂袖起身道:“告辞!”
    第95章
    行军一日后,便至崇州地界。
    樊长玉要去军中,总不能再一直带着长宁。
    她之前为了找长宁,在蓟州帮着官府捣了不少拐卖幼童妇女的山贼窝,得了甚为丰厚的赏金,便在附近城镇租下一小院,把长宁放在这边,寻了个会照顾小孩的朴实农妇,给对方开工钱照料长宁的饮食起居。
    未免万一,她把谢七也留下了,只带着谢五一人去了军中。
    常年镇守在关外的那些将士便是这般,他们中大多都在边镇成了家,不用戍边时便可回家同家人团聚。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樊长玉由陶太傅引荐正式编入蓟州军,她之前截杀三名斥侯在蓟州军中是实打实的军功,后来又在一线峡斩杀反贼大将石虎,要讨个封衔不是难事。
    但在前往军营的路上,陶太傅突然问她:“丫头,你是想要一堆可供你差遣、但同你并不亲厚的人,还是想自己亲手带出几个能用的人?”
    樊长玉是见过战场上的厮杀的,若非亲厚之人,谁又会舍命去护?
    军中那些将军,也是从伍长、什长这些一级级升上去的,正是因为他们有让底下的将士们信服的资本,也有这份过命的情谊在,战场上将士们才会一往无前地跟着他们冲锋。
    甚至兵权发生变动时,底下的小卒们也更愿意和自己跟随的将军统一战线,而不是听从那距他们遥不可及的皇权。
    樊长玉不聪明,但也不愚笨,她很快想清楚了利弊,道:“上了战场,我得有可以把后背交付出去的人。”
    言外之意便是选后者。
    陶太傅捋须笑了笑,道:“正和老夫之意,你初来军中,对军中一切事物都还不熟悉,贸然封你个有品阶的军职,你手上却无可用之人,不外乎是空顶了个惹人眼红的名头。不如先低调行事,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来。”
    有了陶太傅这话,樊长玉便觉着她去军中,顶了天能从一个伍长做起。
    大胤朝的军制,五人为伍,十人为什,五什为队,十什为部,五部为营,而一个营的人数,下限是五百人,上限却没个定数。1
    几营的兵力合并起来,才能称做军。
    里边的军职,弯弯绕绕也多,有的是既有品阶又有实权,有的却是空有品阶并无实权,还有的是没品阶但有实权的。
    比如一部的兵头,手上管着百人,也称百户,真要按官阶来算,便是无品阶的,但里边的实权委实已不小。
    到了战场上,百人能做的事可多了,所以自古名将,大多是为百户时,便可立下赫赫战功。
    樊长玉去的是唐培义麾下,之前修大败水淹卢城外的叛军后,唐培义麾下那两万新征的兵马,在经历反贼雨夜突袭后,折损了近三千人,又播出一千给陶太傅前往一线峡送粮,他自己带着剩下的人马去围了崇州。
    陶太傅带着的这一千人,跟燕州那边赶来的援军在一线峡汇合后,有燕州的老兵带着,又同反贼交手多次,这批新兵也迅速成长了起来,如今活着回来的几百人,个个都已成了战场上的老手。
    唐培义便想把这些人打散了,重新编进新兵里,让他们去带新兵。
    他围了卢城后,跟长信王的军队交过一次手,但损失惨重,一直到贺敬元带着蓟州援军赶来,他才敢松口气。
    手上这仅剩的万余新兵,也不能就这么白养着,他才想着现在有蓟州那边的主力军顶着了,尽快把手上的新兵练出来。
    陶太傅去寻他,举荐樊长玉入伍时,唐培义自是一口应下。
    若非樊长玉截杀了那三名斥侯,卢城不保,他便该引颈受戮了。
    他道:“那位姑娘竟能杀得了石虎,此等悍勇,于大丈夫中都罕见,唐某麾下能得此将才,实在是唐某的福分!”
    陶太傅却道:“玉不琢,不成器,且先让她再打磨打磨。”
    -
    等樊长玉被编入了伍中,才知道自己没从小卒做起,也不是从伍长做起,她直接被任了队正一职,手下管着四十九号人,谢五赫然被分到了她这一队。
    底下的小卒们发现他们的队正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家,站在队伍里都窃窃私语起来。
    “军中怎么会有女人?”
    樊长玉的顶头上司郭百户是个大胡子莽汉,生得高大,铁塔似的一尊,新兵里的将领都是从蓟州正规军里调过来的。
    他发现自己手底下一个队正是女人时,鼻子都险些气歪了,直接当着底下小卒们的面骂咧道:“也不知是哪位将军府上的千金大小姐又来军中博美名了,不直接封个校尉,让家将们里三层外三层给护起来,扔来老子部下,磕着碰着了,老子这半辈子他娘的就白干了。”
    他这话有给樊长玉下马威的意思,被公然落了脸子,面皮薄的,只怕就待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是郭百户最乐意见到的,毕竟别说是哪位将军的女儿,就是个不知军中疾苦被送来历练的大官儿子,他们也不愿接手。
    打不得骂不得,上了战场还得拿命去护着这尊大佛。
    伤着了都没他们好果子吃,更别说战场刀剑无眼,死人是常事。
    一旦人有个好歹,大官那头追究起来,那真是整个队伍里的人脑袋都不够砍的。
    所以那些送来军中历练的贵公子,上头的将军们都有个心照不宣的规定,封个虚衔,置座军帐,平日里再派家将保护那金疙瘩就是了。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等到对方“历练”完了,添几笔不痛不痒的军功,把人完好无缺地给送回去,这事就算圆满了。
    那些来军中历练的将门虎女,大多倒是都会武,心中也有一腔热血,但就是太天真了些,杀过几个人和战场上的人间炼狱,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而这类将门虎女,往往又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没人敢让她们在战场上有任何闪失,很多时候她们杀的敌,还没有为了护着她们在战场上死去的小卒多。
    所以真正打仗时,上头的将军们,几乎都不会让那些前来历练的将门虎女参战。
    那些个草包少爷就更不用提了。
    真正能让底层将士们都钦佩的将门后人,那都是从底层靠着军功一步步升上去的。
    军中不会征女卒,所以郭百户才理所当然地认为樊长玉是靠后台从军的,他也是习武之人,听得出樊长玉呼吸绵长,是个练家子,猜测樊长玉是想学那些从底层做起的将门后人,这才更加恼怒。
    别人有没有凌云志他管不着,但若是这凌云志兴许会让他和底下的弟兄们在战场上白白送了性命,他便厌恶得很。
    樊长玉不知这些隐情,被郭百户当场发难了,面上倒也不见难堪,依旧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
    别人误会了,她没什么好生气的。
    谢五替她说话道:“樊队正是从一线峡战场下来的,她杀了石虎,能入行伍,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
    此言一出,队伍里愈发议论纷纷。
    石虎的凶名他们从军以来,还是有所耳闻的,听闻那是个喜啖生肉,饮人血的怪物,手上那对钉锤,沾过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眼前这一身蓟州兵服,身形在男子中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的姑娘,杀得了石虎?
    郭百户则是审视般重新打量起樊长玉,像是在判断她是不是有杀石虎之勇。
    人群里有曾在修大坝时见过樊长玉背土石,立马也叫道:“我知道樊队正,她在蓟州上游修坝那会儿,背着三百来斤的石块下山不带喘气的!”
    有了确切的数值,小卒们看樊长玉的目光便愈发景仰了些。
    谢五还想说樊长玉猎熊的事,但没亲眼见过,说出来在旁人听来可能还跟吹牛似的,见大家伙儿对樊长玉的态度明显敬重起来了,谢五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郭百户问樊长玉:“你擅使什么兵器?”
    樊长玉想了想,说:“杀猪刀。”
    行伍中有小卒没忍住闷笑出声。
    郭百户面上有些难看,喝道:“你上战场杀敌拿的也是杀猪刀?”
    樊长玉诚实地点了点头。
    人群里又是一片闷笑声。
    郭百户彻底恼了,也不觉她真能杀得了石虎,想着八成是她身后的人为了给她造势,硬给她安了这么一项军功,毕竟这种事也不少见。
    他一分面子也不想再给樊长玉留,喝道:“那成,老子今日就领教领教你的杀猪刀!”
    他沙包似的拳头握紧用力一撞,一身蛮气,冲樊长玉大喊:“来!”
    底下的小卒们没料到重新编队第一日,就有这等热闹可看,纷纷欢呼助威。
    这边的动静引得高台上的将军们都侧目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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