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咬了两口,便困惑道:“你还带了调料?”
    谢征拿起火堆旁没用完的浆果给她看:“这些野果,有的味酸,有的味辛。”
    樊长玉小声嘀咕:“你挨个尝过了摘回来的?”
    谢征耳力极好,听见这话只是提了提唇角笑笑,继续垂眸挑着手上那条鱼的鱼刺,道:“我十三岁从军,从前锋营里的一个小卒做起,迄今已过八载。就如你之前来这山上时一样,军中不是时时都有食物的。最饿的时候,草根树皮都是果腹的美味,野果自然也是尝过的,能吃的,都记住味道了,不能吃的,见过袍泽被生生毒死后,自然也不会再碰。”
    樊长玉听着他说这些往事,吃着鱼却颇有些食不知味了,怔怔抬头看了他一眼。
    刚知道他就是武安侯时,她只觉他整个人都距自己很遥远,她们就像是两个世界里不该有交集的人。
    此刻方才意识到,那个身份背后,不仅是荣耀,还有旁人未曾尝过的苦。
    战场的残酷,她是切身体会过的。
    十三岁从军,那年纪比武三斤还要小些,这么些年,他一路摸爬打滚过来,其中各种心酸,也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了吧。
    心口笼上一层复杂的情绪,樊长玉低下头,也闷不吭声地挑起鱼刺。
    一条被挑干净了刺的鱼,包在洗干净的野芭蕉叶里了递过来,谢征拿过她手上那条,说:“吃这条挑好了的。”
    樊长玉捧着切割好的一小片芭蕉叶,却迟迟没有开动。
    谢征挑鱼刺的动作微顿,抬眸看向她,问:“怎么了?”
    樊长玉说:“言正,我还是叫你言正吧,你别对我这么好,你是堂堂侯爷,是大胤百姓心中的盖世英雄,能同你登对的,得是知书达礼的世家贵女。我只是一个四书都还没读完的粗鄙边镇女子,我配不上你的。”
    谢征垂眸继续剔鱼刺,似乎笑了笑:“可天下这么多女子里,我只心悦你一个啊。”
    樊长玉怔住,这是谢征头一回这般直白地同她说自己的心意,她心口不受控制地狂跳了几下,随即涌上来的就是无尽涩意。
    她说:“你别喜欢我,你军功盖世,弱冠封侯,你应当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一辈子都敞敞亮亮,受万人景仰。”
    谢征把剔完了刺的鱼递过去,说:“我坐到这个位置的,靠的是军功,不是世人的景仰。何况这天底下,本就有敬我者,也有憎我者。敬我,是因我杀退北厥蛮族,夺回失地。憎我,是惧我杀人如麻。半生戎马换这一世声名,娶妻还要惧世人眼光,我这武侯当的未免太窝囊了些。”
    他盯着樊长玉:“没遇见你前,我的确是想娶个世家出身、心性刚强的姑娘,相敬如宾过一辈子。我若战死沙场,她带着孩子,靠着家业也能好好活下去。”
    “遇见你后,我便没想过战死沙场的事了,我怎么会死呢?”
    他笑了声,枕着手臂躺了下去,望着碎了满天星子的苍穹:“等打完仗,我便奏请封疆辽西,只要守着蛮子不再南下,京城的纷争便都与我无关了,再请小皇帝赐婚,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把你娶回去,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你嫁我了。”
    他脸上那份少年人一样的意气和欢喜,让樊长玉心口像堵了一团湿棉花似的,潮乎乎的,让她眼眶都跟着有了涩意。
    “你还没看过燕山的日出,也没见过徽州的猎场,到时候我都带你去,辽西这么大,不会闷着你的。”
    “可你总是拒绝我,怕与我身份不匹配,明明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你都不惧跟我在一起的。”他依旧望着穹顶,像是自嘲笑了笑:“人终其一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是被那半世虚名匡住了手脚,你觉得于你我之间是隔阂的东西,其实什么也不是。”
    “你说我能遇见更好的姑娘,你又怎知,对我来说,你不是那个最好的姑娘?”
    樊长玉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里哑痛得厉害,以手掩面,眼中湿意溢了出去。
    谢征坐起来帮她擦泪,说:“同你说这些,不是故意惹你哭的,只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你,不为旁的什么,只因你是樊长玉。我自小丧父丧母,家中没个长辈,也没有姊妹,你担心的那些,我一开始不是很懂,后来问了旁人,倒也明白其中利害了。”
    “不管你惧不惧人言,畏不畏往后,我都该先处理好这一切的。我求了我老师收你做义女,就是之前教你读书还想收你为徒的那位陶老先生,他乃当世大儒,曾任太傅一职。便是没有我去求那个人情,他也很喜欢你,往后他就是你娘家人。就算你将来嫁的不是我,有他义女这层身份在,也没人敢轻慢你。”
    说最后一句话时,谢征垂下了眼,掩住眸子里的猩意。
    真要有那一天,大抵便是他死后了。
    他死了,也希望她过得好。
    他是舍不得她的。
    他此生唯一拥抱过的太阳。
    但他憎恶成为他母亲那样的人,所以,他盼着她好。
    她在人间散发着她的光和热,他在地狱里便也不觉得冷。
    樊长玉死死咬住唇,却还是没忍住哽咽出声,她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谢征抬手帮她拭去眼角滚落的泪珠,温和道:“你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善良,也最勇敢的姑娘,你以为谁都有那魄力上战场的吗?”
    他拥樊长玉入怀的时候,樊长玉伏在他肩头,仍忍不住哽咽。
    爹娘去世后,她带着妹妹踽踽独行,突然有人闯入她的生命里,处处珍视她,惶然与戒备过后,却还是打破了那片防御的心墙,蔓延开的除了欢喜,还有酸涩。
    谢征轻拍着她后背,道:“你爹娘的仇,我也会帮你报的。”
    听到跟爹娘的死有关的,樊长玉直起身来,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说:“我爹娘的仇,我自己替他们报。”
    想到先前去蓟州府库查卷宗,也没能查到什么线索,樊长玉忽而看向谢征:“你是不是知道杀我爹娘的是谁?”
    谢征缓缓点头。
    樊长玉抿唇问:“是谁?”
    谢征吐出两字:“魏严。”
    樊长玉先是一愣,想起民间皆知的他和魏严的关系,问:“你舅舅?”
    谢征神色微冷,说:“他不配。”
    怕自己的脸色吓到樊长玉,又解释了句:“我曾同你说的,我那个很厉害的仇家,便是他。”
    樊长玉却是明显有些困惑了:“魏严是当朝宰相,我爹一个走镖的,魏严为何要杀他?”
    谢征看了她一会儿,终究是说出了实情:“你爹曾替魏严做事。”
    樊长玉满眼错愣,但回想起樊大出事时,樊老头同自己说的,爹爹并非是樊二牛,而是在幼年被他们卖掉后,十几年后自己找回来,继续用樊二牛这个身份在临安镇上生活的,便也清楚谢征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魏严做了不少恶事,爹爹从前也是跟着作恶的吗?
    樊长玉心口一下子揪紧了。
    发现她一直在出神,谢征似猜到她所想,道:“蓟州牧贺敬元也替魏严做事,却从未鱼肉过百姓,他能称你父亲一声故友,想来跟你父亲也是志同道合之辈。”
    贺敬元是整个蓟州的青天,有了谢征这话,樊长玉顿觉心底好受了许多。
    她问:“你何时开始查我爹娘的事的?”
    谢征答:“离开清平县后。”
    樊长玉一想到那会儿两人的分别,心底还是有几分内疚的,再想起自己刚才在河边还羞恼之下踹了他一脚,愧意更重,说:“我以后不打你了,你也别动不动就亲我。”
    谢征拨弄着火堆的动作稍顿,说:“下手别那么重就行。”
    樊长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脸被火光照得有些红了,瞪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谢征凤眸稍抬,微挑的眼尾天生带着点睥睨又勾人的味道:“我也跟你说正经的,我什么时候亲你,你才不打我?”
    樊长玉没忍住,抡起边上没装烤鱼的芭蕉叶朝他砸了过去。
    谢征一偏头避开芭蕉叶,浅笑出声。
    樊长玉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前,气鼓鼓的,不再理他。
    第91章
    晨曦透过军帐洒落到了军床上。
    长宁睡眼惺忪睁开眼,她昨晚入睡前樊长玉还没回来,此刻看到长姐就躺在自己身侧,睡得正沉,她伸出小胖手揉了揉眼,发现是长姐没错后,高兴得咧开了嘴。
    她极懂事地没吵醒樊长玉,把自己身上那件红绒披风给樊长玉搭上后,手脚并用爬到床尾,穿上自己的鞋子下了床。
    外衣也是自己穿的。
    从前她穿冬衣还要樊长玉帮忙,因为袖子老是往里缩,被坏蛋抓去过一次后,她穿衣裳鞋袜已经不用别人帮忙了,就是头发还不会自己梳。
    长宁抓了抓头顶的小揪揪,从军帐角落里找出洗脸用的小木盆。
    早上起来穿好衣服后是要洗脸的。
    她准备出军帐,却又突然吸了吸鼻子,转头就寻着香味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包用芭蕉叶包裹着的东西。
    长宁踩着矮凳摸到了那片芭蕉叶,捣鼓了一阵才拆开了绑在外边的棕榈叶,打开瞧见里边是被剃干净了鱼翅的烤鱼,顿时两眼晶亮,但是阿姐教过她,冷的肉肉不能直接吃,不然会肚子疼。
    她想了想,用棕榈叶把芭蕉叶重新绑起来,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放进木盆里,再端着木盆,哒哒哒跑出了军帐。
    要打水洗脸,还要把鱼肉弄热了拿回来和阿姐一起吃!
    长宁不知道去哪里打热水,但是昨天谢七对她很好,一直哄着她,还带她去看隼隼,于是长宁本能地迈着小短腿去找谢七。
    -
    今日大军开拔,火头营那边早早地便开始备白粥馒头了。
    山脚下的驻军已经撤走了一批,山上的驻军是最后开拔的,将士们这才不紧不慢地收拾。
    长宁端着个木盆找过去时,谢七正在同其他亲卫一起拆营帐,瞧见人群里突然挤进来的小不点,他往腰上抹了两把手,引着长宁走到空地处,半蹲下问她:“是过来看海东青的?”
    长宁一双眼顿时更亮了,她点点头,又立马摇头,把手上的小木盆往谢七跟前一递。
    谢七见里边用芭蕉叶包着东西,打开一看是鱼肉,昨日带小孩的成就感突然浮现上来了,他摸摸长宁的头,笑容极其温和:“你吃,我吃过了。”
    长宁见他没懂自己的意思,有些急眼了,更用力地把木盆往谢七那边一怼,说:“冷的。”
    谢七隔着芭蕉叶探了探鱼肉的温度,终于明白过来这小孩找自己的意图了,接过木盆问:“你想让我帮你把鱼肉热一热?”
    长宁赶紧点头,又指着木盆说:“宁娘要洗脸。”
    闹了个乌龙的谢七心情复杂把鱼肉拿给旁边的弟兄,让他们拿去火头营帮忙热一下,又从刚打了热水的水壶里倒热水给长宁洗脸。
    他从前照顾过他妹妹,有带小孩的经验,本想帮长宁洗脸,却见她自己把袖子捋得高高的,露出两截藕节似的小胖胳膊,然后把手按进水盆里,沾了水往圆嘟嘟的脸上拍,整张脸都拍上了水,才拧起那一块樊长玉从旧衣上裁下来当洗脸巾的帕子,两手捧着往脸上抹。
    她擦得很用力,脸都搓得有些红了,额前细小的绒发沾湿后堆在发际线处,毛茸茸一片。
    一旁收拾营帐的几名亲卫都看得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不无艳羡地道:“老子这辈子要是能生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就好了!”
    一名亲卫同谢七打商量:“七哥,昨日是你当值,今儿你歇着,我一定把这女娃娃和海东青都照顾得好好的。”
    谢七笑骂道:“滚滚滚!”
    等长宁洗完了脸,谢七才问她:“你阿姐呢?”
    长宁道:“阿姐还没醒。”
    谢七今早本是要去给这两姐妹送饭的,但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侯爷一身晨露从外边回来,交代他晚些时候再过去。
    谢七也没多想,只当是侯爷体恤夫人,毕竟听谢五说,夫人在战场上杀敌甚勇,累着了想多睡会儿也是请情理之中。
    他让长宁坐到一盘的小木墩上,拆掉她睡得半散的揪揪,给她重新扎了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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