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安抚了一番赵大娘,带着长宁和俞宝儿回家后,两个孩子似乎也因为家里少了个人,不闹腾了,樊长玉被这片寂静裹挟着,愈发觉得家里好像变得怪冷清的。
    真奇怪,明明言正也不是话多的人。
    为什么他不在了,突然哪哪都不一样了?
    樊长玉去南屋收拾屋子,发现他用过的书案都很整洁,几乎不用她怎么整理。
    书案一角放着一对皮质护腕,旁边还放着锉刀之类的工具,底下压着一张纸。
    瞧着护腕大小,也不像是言正的。
    樊长玉拿过一看,纸上只写了八个字“生辰欢喜,长乐无忧”。
    之前言正问她生辰的记忆涌上心头,樊长玉突然觉得手上这双护腕似有千斤重。
    她垂眸细细打量着,发现其中一只似被重新打磨过,扣到手腕上时,皮革的贴合度极好。
    樊长玉再去解开护腕上的挂扣时,不知是手在轻微地发抖,还是往言正脸上狠揍了一拳的指节在隐隐作痛,以至于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把护腕给解下来。
    她索性不解了,靠在椅背上,看着手上的护腕发呆,心口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第54章
    因为这场征兵,本就萧条的临安镇,集市更不复从前热闹。
    新年也已经过去,除了红白喜事,几乎没人家中会杀猪,樊长玉倒是一下子闲下来了。
    肉市生意也不好,不少肉铺都暂时关门了,因为清平县距离卢城不远,不少人心中惶惶,一些消息灵通的富商,甚至已经变卖产业往南边跑了。
    樊长玉这两日一直在家中照顾两个孩子,她读书虽不多,《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还是认全了的,本想教长宁和俞宝儿认字。
    没想到俞宝儿小小年纪,字倒是已经认了不少,握着炭笔在地上写字时,写出来的字像模像样的。
    长宁在旁的事上都比俞宝儿强,平时带着俞宝儿玩,也是俞宝儿听她的。
    突然发现这个看起来呆呆的家伙读书写字比自己厉害,长宁很不服气,也不想着玩了,一直缠着樊长玉教她认字。
    俞宝儿倒是很热心:“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的。”
    长宁揪着樊长玉的衣摆,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不跟你学,我有阿姐教我,等阿姐把会的字全交给我了,还有姐夫教我,我认字会比你还厉害的!”
    樊长玉正在翻开《三字经》教长宁认今天的字,骤然听到她说起言正,有一瞬间失神。
    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也不知道征上去的这些兵卒到了卢城没,这次征了好几万兵,赵木匠又是去当兽医兼木匠的,言正若是被编进步兵营,那赵木匠遇到他的机会就少得可怜。
    他若是被选进了骑兵营,赵木匠打听到他的概率还能大一点。
    长宁发现樊长玉拿着书久久没说话,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阿姐,你怎么啦?”
    樊长玉收敛了思绪,道:“没什么,来,咱们今天先认这五个字……”
    笔墨纸砚金贵,樊长玉没拿给两个孩子霍霍,只用炭棍让他们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写字。
    长宁闷头练字时,樊长玉就慢慢翻开言正做了细致批注的四书,她从《论语》开始看的,因为先前言正已教了她两篇的缘故,通篇又做了详细的注解,她看起来倒也没太吃力。
    中午的时候,樊家的院门叫人敲响。
    樊长玉去开门,见来者是俞浅浅,忙热情地要把人往屋里迎。
    俞浅浅披着深色的斗篷,脸上虽带着笑,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憔悴,她道:“长玉妹子,今日实在急,我就不进门去了,我是来带宝儿走的。”
    俞宝儿听到俞浅浅声音的时候,就已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抱着俞浅浅的腿仰起头高兴地喊“娘”。
    俞浅浅摸了摸孩子,又对樊长玉道:“宝儿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实在是麻烦长玉妹子了。”
    樊长玉忙说没什么。
    俞浅浅没见着谢征,问了句:“前两日征兵,你夫婿也去卢城了?”
    樊长玉应是,再次邀俞浅浅进屋子坐,俞浅浅依旧婉拒了。
    她看着樊长玉,稍作犹豫道:“长玉妹子,不瞒你说,现在整个清平县的富商都已在走动关系,把家财往南边转移,我也把两座溢香楼折价盘出去了,城门那边已打点好了关系,酉时就要举家出城前往江南。卢城还不知守不守得住,长玉妹子你随我去江南吧,你要是担心你夫婿,等战事结束后,再回清平县来不迟。”
    樊长玉总算是明白俞浅浅此行瞧着为何这般匆忙,她迟疑了片刻,婉拒道:“多谢掌柜的好意,但我家中还有诸多事情没安排好,我若是贸然走了,官府若是再有什么征税征粮的令颁下来,这巷子里跟我连坐的那九户人家可就遭殃了。”
    相邻的十户人家,是不可随意迁居的,便是要迁居,也得去官府经办迁户文书,流程繁琐得紧。
    她家之前发生了几起命案,她准备带着长宁去别处避风头,也少不得处置家产和办理文书这些,拖了好几天,直拖到官府结了这案文书都没办下来,后来不打算去外边躲躲藏藏过日子了,此事才暂且搁浅。
    俞浅浅当然知道这紧要关头,封城令还没解,普通人家办这些文书有多难,她们商贾之流,也是给了那些当官的不少好处,才借着商队外出采买货物的由头批下了文书。
    她用力握了握樊长玉的手,说:“我只是个商人,旁人我带不了,但你若是愿意跟我一起走,今日酉时,来城门便是。”
    樊长玉点头道:“掌柜的心意我明白的。”
    只是她眼下的确不能走,且不提那繁琐的迁户流程,单是赵木匠已经被征兵抓走了,只剩赵大娘一人,她也不能抛下赵大娘不管。
    赵大娘就是她和长宁的半个姥姥。
    俞浅浅见说不动樊长玉,也没再劝,低头对俞宝儿道:“宝儿,跟长玉姑姑和长宁妹妹道别了。”
    俞宝儿知道俞浅浅前来是为了接自己,但没想到他们直接要离开清平县了,他转头看向樊长玉:“长玉姑姑再见。”
    又看了看攥着樊长玉裙摆的长宁,说:“以后我教你认字。”
    长宁不服气得很:“我认的字一定会比你多的!”
    两个小孩子只顾着斗嘴,樊长玉和俞浅浅看了不由笑开,离别的伤感倒是淡了几分。
    樊长玉牵着长宁的手送俞浅浅母子到巷子外的马车处。
    俞宝儿都要上车了,却又蹬蹬蹬跑回来,把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坠取下来拿给长宁:“这个给你。”
    樊长玉忙说不可,对俞浅浅道:“这太贵重了些。”
    俞浅浅倒是笑得温婉,道:“让宁娘收着吧,这孩子太孤单了,每次遇到个玩伴,要分别时都舍不得,会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对方,多少是这孩子的一份心意。”
    长宁见樊长玉点头了,才接过那玉坠。
    她扯了扯衣角,看着俞宝儿说:“可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啊。”
    俞宝儿指了指她挂在小荷包上的一只草编蝈蝈,说:“我要这个。”
    长宁算是樊长玉带大的,很多时候心眼实得很,她没见过玉,也不知道那东西贵重,不过白莹莹的很好看。
    可是草编蝈蝈她也很喜欢,长宁小小地纠结了一下,觉得俞宝儿好像是真的很喜欢那只草编蝈蝈,还是解下来给他了。
    她说:“这是赵叔被抓走前给我编的蝈蝈,赵叔去军中了,以后也没人给我编蝈蝈了,你要好好留着,以后要是不想要了,就拿着蝈蝈回来跟我换你的小坠子。”
    俞宝儿说:“我会留着的。”
    他人小,还不能自己爬上马车,俞浅浅抱他上去时,宽大的袖子滑下来一截,手上戴的那一对宽玉镯也往下滑了几分。
    樊长玉注意到俞浅浅手腕上像是有被捆绑后留下的伤痕。
    她猜想是俞浅浅在狱中时留下的,眉头皱起,很是心疼俞浅浅。
    俞浅浅回头打算跟樊长玉道别时,见樊长玉盯着她手腕,脸上的笑意微滞,下意识用袖子挡住了手上的伤痕,这才继续道:“那我们便走了。”
    樊长玉没察觉到,只笑着说:“一路顺风。”
    俞浅浅也上了马车后,车夫才赶着马车离去。
    樊长玉带着长宁往家走时,发现长宁一直低着头,时不时用鞋尖去踢路上的小石子,情绪有些低落的样子。
    樊长玉蹲下时,才发现她眼眶都红了。
    樊长玉问:“舍不得宝儿吗?”
    长宁点头又摇头,有些难过地道:“隼隼走了,姐夫走了,赵叔也走了,宁娘想他们……”
    樊长玉抱过妹妹,手一下一下轻拍在她后背,一时间心下也有些怅然。
    她说:“仗打完了,他们就会回来的。”
    -
    几百里外的卢城。
    贺敬元刚带着新征上来的兵卒抵达城门口,便碰上了一队从燕州来的人马,领兵之人远远瞧见他,便笑着作揖,一双狐狸眼怎么看怎么奸诈:“贺大人。”
    贺敬元见此人一身白衣,俊俏得像个戏台上唱戏的小生,不由皱了皱眉。
    前去迎接贺敬元的卢城守将道:“此人乃是武安侯麾下的军师公孙先生,前不久方至卢城,说是燕州弱防,想来卢城借调兵力。”
    贺敬元脸色骤然一沉:“反贼五万大军正围着卢城,卢城如何拨得出兵力借往燕州?”
    卢城守将也是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道:“都称这位公孙先生乃鬼才,末将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末将早已用卢城之围推脱过,但公孙先生说他只在您新征的将士中讨一千人。”
    贺敬元听到此处,面上也是大惑不解。
    这片刻功夫,公孙鄞已穿着他那身道骨仙风的白袍施施然走到了贺敬元跟前:“某前来,是望贺大人助某一臂之力。”
    公孙鄞替谢征做事,在军中并无军职,但此人满腹算计,无人敢低看了他去。
    贺敬元虽为蓟州牧,政事上直接由对接朝廷,军事却得听谢征调遣。
    因此在公孙鄞抵达跟前后,他便下了马,斟酌道:“燕州有难,蓟州本该相援,但蓟州眼下的情况,公孙先生想来也看到了……”
    公孙鄞笑道:“某便是奉了侯爷之命前来解卢城之围的。”
    贺敬元听他丝毫不提借兵之事,愈发不解:“此话怎讲?”
    公孙鄞道:“魏宣在泰州征粮打死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其中未尝没有反贼在推波助澜。只是蓟州有盐湖,反贼才选择了围攻蓟州,若是蓟州久攻不下,反贼转头攻泰州也不无可能。侯爷的意思是,燕州示弱,让某前来蓟州搬救兵。反贼若见蓟州还能借兵给燕州,必然怀疑蓟州真正的兵力,短期内不敢轻举妄动。”
    贺敬元问:“长信王会轻易被此计糊弄过去?他若转头攻泰州呢?”
    公孙鄞脸上笑意不减:“侯爷已另派了人前去泰州借兵。”
    贺敬元闻言一时没再说话,只在脑中思索此计。
    泰州和蓟州都闹出了征粮的丑闻,民心散乱,但反贼选择了攻打蓟州,无非是看中蓟州的盐湖。
    武安侯从燕州派人向泰州和蓟州求援,无疑不是在告诉反贼,眼下燕州才是最好拿下的,而蓟州和泰州都还能给燕州借兵,俨然这两州的兵力远胜燕州。
    若放在往日,长信王或许是会担心是计,可眼下燕州以北的锦州正在同北厥人交手,燕州弱防还真不无可能。
    最终贺敬元唤来副将:“公孙先生要多少兵马,你去拨给公孙先生。”
    公孙鄞做了一长揖:“某在此谢过贺大人。”
    贺敬元道:“若能解卢城之围,保下蓟州,当贺某谢先生和侯爷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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