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这辈子还没听过此等粗鄙之语,他这会儿心里想的已全是升官后如何平步青云,骤然听到叫骂声,气得嘴角的胡子都在抖:“大胆刁民!竟敢咒骂朝廷命官!”
    王捕头和谢征恩威并施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的民心,因为县令这一句话,又炸开了锅。
    人群中的挑事者趁机煽风点火:“大家伙儿都瞧见了,这狗官压根还是没把咱们当人看,也没想给咱们一个交代!”
    “咱们真要就这么被他们哄骗了回去,改明儿上门来的就是衙门那群拿着棍棒要活活打死人的衙役走狗了!”
    “杀县令,讨公道!”
    城楼下的农人怒气再次涌了上来,举着手中农具大喊,县城门这小小的门楼在声浪里,像是海上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扑过来,就能散成一堆碎木。
    县令瞧见这势头,不免也慌了,忙让府上的家丁们把随元青一行人押上前:“我就一小小县令,哪里做得了征粮的主,征粮事宜,全是蓟州府来的人一手督办的,马家村的事,本官也毫不知情,大家要讨公道,本官也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绑了他们还尔等一个公道!”
    他说着就吩咐底下人:“开城门,把这些人送出去!”
    谢征视线一直不动声色绞着随元青,瞧见随元青听到这话嘴角冷冷挑起,底下混在农人们中间的那些挑事者,好几个也频频都在往随元青这边看,他冷漠出声:“不能放此人出城。”
    王捕头也忙道,“大人,开不得城门!开了城门,外边那些造反的人一窝蜂涌进来,城内百姓可就得遭殃了。”
    樊长玉听到谢征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戴面具的是他,不免诧异抬眼朝他看去。
    隋元青听到他的声线,也皱了皱眉,打量起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县令和王捕头还在争执,忽听得“嗖”地几声破空响之响,人群中几支袖箭朝着城楼上射来,直指县令和樊长玉。
    随着袖箭一起飞来的,是城楼下方甩出鹰爪钩抓上了夯土城墙垛口,踩着人头攀着绳索飞快掠上城楼来的一群庄稼汉打扮的死士。
    王捕头大惊,拔刀喝道:“保护大人!”
    樊长玉瞧见那只朝着自己面门飞来的袖箭,下意识偏头避开,被她押着的人却突然主动迎上了她手上那把剔骨刀,避开了脖子这要害处,肩膀重重在刀刃上拉出一道血痕,捆住他的绳索也被割断。
    樊长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瞧见肩膀又添了一道血口子,正不断往外冒血的人冲她露出了一个狠佞乖戾的笑容。
    她心道不妙,条件反射性地往后一跃,然而随元青速度比她更快,他挣脱了绳索,直接抽出边上一名衙役的佩刀就向樊长玉劈来。
    疆场上用人头练出来的杀人功夫,狠辣且速度极快。
    樊长玉手上的剔骨刀太短,跟他手上的长刀对上不占优势,用剔骨刀去挡时,虎口直接被那强悍的力道震得发麻。
    谢征一把截住射向樊长玉的袖箭后,眼见随元青脱困反杀向樊长玉,他眼神一变,正欲过去相援,靠着鹰爪钩飞攀上城楼的死士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一边继续对着樊长玉放暗箭,一边分出人手来拖住他。
    谢征替樊长玉挡着暗箭又要应付这群狗皮膏药一样的人,一时间也分身乏术。
    衙役们压根不是这群死士的对手,王捕头的人一个连着一个的倒下,那些押着守卫的县令家丁哪里见过这架势,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只顾往城楼下方跑,别说帮忙,自个儿都空门大露直接叫人一刀砍倒在地。
    城楼上竟一时叫随元青的人战了上风。
    樊长玉被随元青凌厉的刀法逼得练练后退,碍于武器短人一大截,她不好泄力,虎口都叫两兵相接的力道震出了裂痕,溢出了血珠子。
    她因吃痛而咬紧了牙,心知自己在县令家中能顺利绑了他,还得归功于那会儿他毫无防备,叫自己占尽了先机。
    此番交手,对方招招直逼要害,狠辣至极,她虽会武,实战经验却没多少,又没对方玩得阴,加上武器不如人,樊长玉几乎被压制得死死的。
    她也想捡把长刀,奈何随元青刀风逼得太紧,让她压根没法分神去捡刀,只能用手上那把剔骨刀勉强应付着。
    好不容易逮着一机会,樊长玉把剔骨刀当暗器掷过去,随元青不得已偏头去躲,樊长玉赶紧矮身去捡地上一名死去衙役的佩刀。
    随元青手上的刀却跟长了眼睛似的,下一秒就贴着她手指削过,樊长玉为了保住一双手,只得放弃了捡刀,就势往地上一滚才避开他向着自己头顶削去的第二刀。
    随元青嘴角高高扬起,眼中是猫逗老鼠一般的兴味:“你在我身上扎了多少刀,总得让我扎回来了,再把你剥皮挂到城门口去才公平不是。”
    樊长玉狠狠呸了一声:“姑奶奶今日出门没带杀猪刀而已,不然非得让你见识见识过年猪是怎么放血的!”
    听出她是在骂自己,随元青脸色更难看了些,原本那几分猫逗老鼠的兴味也瞬间没了,提刀逼近:“找死!”
    樊长玉也莽,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不躲反而向着刀锋迎了上去。
    谢征在远处瞧见这一幕,凤目一寒,反手夺过一名死士的刀狠掷向随元青。
    那名死士惨叫一声,竟是手骨在夺刀时叫谢征生生折断了。
    寒刃逼近,随元青瞳孔一缩,为了自保,不得已改势挡下这掷来的一刀。
    两刀相撞发出刺耳的一声金属脆响,随元青手中的环首刀直接断为两截。
    此等强悍的力道,让他不由诧异抬眼朝那戴青鬼面具的男人看去。
    方才他听此人说话便觉着声音似在那离听过,他在战场上又只同一人交手时领教过这样的手劲儿,此人莫非是……
    他脑中刚想到那人,分神之际下颚就被一手肘狠狠击中,让他整个人都仰摔出去,好半晌整个下颚都没知觉,两排牙齿似被磕得松动了一般,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大抵是震到了颧骨,耳中也嗡嗡的,一时间竟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他突然间没那么确定那面具人就是武安侯了,这清平县里一名不转经的小女子都有如此神力,指不定还有其他卧虎藏龙者……
    樊长玉记仇着呢,自个儿方才被这人欺负没个趁手武器,用一柄大刀逼得她拿着把匕首长短的剔骨刀招架得毫无还手之力,给了他下颚一手肘后,她当即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把环首刀,再次朝他砍了过去。
    随元青手上只剩一把断刀,眼神一恨,最终还是选择了避其锋芒。
    这次轮到樊长玉不歇气地挥刀,随元青一路躲一路退,两侧的城墙上,全留下了一指深的刀印。
    穆石和几个死士转头瞧见他们世子被人追着砍,忙抽身过来帮忙。
    远处的官道上忽而传来凌乱的马蹄声,抬眼望去蓟州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围在城门口下方的百姓们瞧见城楼上打成一片的时候,就已分不清情况了,而且那些穿着短褐的庄稼汉,各个武艺高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眼见情况混乱成这样,没了那几个带头挑事的,余下的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再瞧见蓟州府的军队,别说发生碰撞,他们甚至担心军队误以为他们跟城楼上那些武功高强的庄稼汉是一伙的,主动让出了一条路来。
    穆石趁几死士围住樊长玉,扶起随元青,看了一眼前来的蓟州府兵,劝道:“世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撤!”
    随元青死死盯着樊长玉,眼见那十几个死士拖不住青鬼面具的男人了,忽而抽出穆石的佩刀朝着县令杀去。
    县令吓得呱唧乱叫,身上被砍了数道口子的王捕头见状忙扑过去救县令。
    樊长玉哪能看着王捕头横死在自己跟前,言正又被大片大片的死士缠得脱不了身,她轮着大刀就要去挡随元青砍下的那一刀。
    怎料随元青却是虚晃一招,直接弃了刀,手像藤蔓一样缠上了樊长玉握刀的手,不知怎么使的巧劲儿,樊长玉只觉整条手臂瞬间像是丧失了知觉一般,手中大刀也“哐当”落地。
    “我改变主意了,你这身皮子剥掉挂城墙上怪可惜的,你随我回去给我当个侍妾吧。”
    随元青一手拽着固定了鹰爪钩的绳索,一手紧拽着樊长玉,整个人大笑着从塌了一角的女墙往下一跃。
    樊长玉被他扯得一个趔趄,不及稳定重心就跟着坠了下去,她下意识唤了声:“言正!”
    千钧一发之际,城楼上伸出另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樊长玉胳膊。
    哪怕带着面具,谢征周身的气息在这一刻也冷戾得吓人,他手上的长柄刀径直向着随元青抓着樊长玉的那只手砍去,力道之狠佞,让人毫不怀疑,下一秒那条胳膊就能被生生削断。
    随元青只得咬牙松开抓着樊长玉的那只手,凌厉的刀风却还是削断了他鬓角一缕碎发,脸上也浮现一条浅薄的血口子。
    随元青抬起眼,对上青鬼面具下那凶戾的眼神,心中暗自一惊。
    樊长玉另一只手被谢征拽着了,有着力点了,毫不犹豫抬脚就往随元青脸上踹,嘴上还指使着谢征:“快快!砍断绳索,摔死这瘪犊子!”
    连着城墙垛口的鹰爪钩应声而断,但随元青坠下时在城墙壁上踏了几脚做缓冲,又有一众亲卫拽着绳索去拉他,他落地时毫发无伤,只有半张俊脸上多了道黑乎乎的脚印。
    樊长玉瞧见了不免大失所望,被谢征拎上去时,还在怨念加持:“怎么就没摔死那家伙……”
    下一瞬,整个人却被裹进一个宽厚而坚实的胸膛,力道大得让她只觉自己像是被一块铁板给钳住了,碎碎念不由戛然而止。
    第50章
    城楼下方传来异动,远处的马蹄声也逼近,北风呼啦啦卷着城楼上残存的旌旗。
    这个拥抱很短,仿佛谢征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只是为了顺势泄掉拽她起来的力道。
    樊长玉尚未回过神来,谢征便已松开她,声线极冷地留下一句:“待在城楼上,别下去。”
    他这般交代完,自己却提着长柄刀,抓住一根系着鹰爪钩的绳索,如苍鹰低掠一般滑下了城楼。
    樊长玉爬起来两手撑到女墙旁往下看,只瞧见他提着刀直追随元青而去。
    造反的农人里有不少都是随元青布下的暗哨,这些人穿着和普通农人一样的服饰,在人群里乱蹿制造混乱,数千人乱糟糟站在一起,因不断蹿走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谢征前进受阻。
    樊长玉站在城楼上,对随元青的动向看得分明,她指着一个方向冲谢征大喊:“那瘪犊子往西南方向跑了!”
    谢征听到了樊长玉的示意,直接踩着挤做一团的农人肩头跃起,往西南方向去追随元青。
    隐匿在农人中的死士见状则一窝蜂扑过来拦截谢征,谢征一刀逼退几个死士,一些死士仗着他们穿着和庄稼汉一样的补丁短褐,假装自己是农人,大喊:“这戴青鬼面具的杀人了!”
    “老子又不是刚刚打上城楼的那些人!凭什么冲着老子挥刀!”
    有不明就里的农人见谢征跟穿着短褐的人动手,以为他是在杀普通百姓,激愤之下也操起家伙冲过去围堵谢征。
    谢征对着一群死士出招尚可凌厉,面对一群被骗上前的农人,就只能收着打,一时间被拖住不能抽身,生生让随元青被他的亲随们护送着到了人群的边缘。
    二人隔着人群遥相对望,随元青望着谢征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青鬼面具下,谢征眸色冰寒。
    樊长玉在城楼上前瞧见随元青用这等无赖手法脱身,也气得往女墙上招呼了一拳。
    本就残破不堪的女墙,因着她那一拳,又坍塌了一小块。
    樊长玉愣住,看看正刷刷往下掉泥渣的墙壁,又看看自己的手,瞥了一眼正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王捕头和县令,果断后退了好几步,离那堵墙远远的。
    可千万不能摊上赔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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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敬元已率大军堵住了清平县城门外唯一的官道,瞧见围在城外的县民乱做一团,一时间也不知这是何情况。
    眼见有着蓟州兵服的兵卒混在人群里,他苍老的眼皮往下耷了耷:“蓟州府兵怎会在此地?”
    他吩咐一旁的亲卫:“打旗语让混在人群里的蓟州府兵前来。”
    战场上厮杀声震天,凭喊是听不见的,攻守进退全看旗语。
    得了贺敬元命令的亲卫忙取来两面小旗,对着已到了人群外围的蓟州府兵打旗语,对方瞧见了他们,却并未前来,反而十分迅速地往相反的方向跑了。
    亲卫抬眼看贺敬元:“将军,您看这……”
    贺敬元沉声道:“非我蓟州府兵卒,指不定和文常去围剿的那支无番号的军队是一伙的,拿下!”
    一小将忙领了几十号人马去追逃跑的随元青一行人。
    混在人群里的死士则一边裹挟着农人去阻挡追击的将士,一边大喊:“官兵杀人啦!”
    “官府就是没把咱们百姓的命当回事!”
    “这无道朝廷,反了就反了!”
    有死士趁乱捅死了几名追着随元青的将士,余下将士以为同伴是造反的百姓杀的,盛怒之下,毫不犹豫地也向着不断挡路的百姓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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