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用衣领掩住口鼻在黑暗中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浅暗昏光对视了一眼。
    破旧的窗户传来一阵响动,一道黑影无声地潜了进来。
    樊长玉和谢征分站在床帐两侧,原本还无声地比划着怎么在那黑影靠近床榻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对方,在接二连三从窗户那里潜进七八个人后,二人没有任何计划了。
    房间狭小,对方很快就能发现他们。
    樊长玉唇抿得紧紧的,不动声色摸出了自己贴身藏着的一把剔骨刀。
    一名黑衣人持刀狠厉向着床榻砍去,刀砍进被褥钝感让他瞬间变了脸色:“有诈!”
    紧跟着腰腹一凉,一道人影快速从床帐侧面窜过,一个猛头扎向了窗户,发出“砰”一声大响。
    外边一个顺着绑在屋顶的绳索滑下来还没进屋的黑衣人,直接被屋内窜出去的那道人影一并撞飞,当作肉垫砸在院子里,地上的青砖都裂开了好几块。
    那人很快爬起来,竟是名女子。
    她趁地上的黑衣人摔懵了,赶紧一个大巴掌抡过去,黑衣人当场被扇晕了,那女子则捡起黑衣人的佩刀拔腿就往院外跑。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屋内的一众黑衣人都看懵了,反应过来后连忙大喝:“追!”
    一群人下饺子一样跳窗追了出去。
    躲在床帐另一侧的谢征未料到樊长玉竟只身去犯险,随即也明白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楼下的老夫妻同她胞妹,才故意去引开这些黑衣人的,心头一时有些发沉。
    在屋内最后几个黑衣人准备跳窗时,他指尖弹出一颗晶莹剔透的陈皮糖。
    刚跳出窗外的黑衣人被打穿膝窝,整个人在空中失衡直接摔了下去。
    其余几人听到身后的动静,这才惊觉房间里竟然还有一人,他们已是死士中的佼佼者,进屋后这么久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对方闭气的本领那得是何等登峰造极?
    一时间也不敢掉以轻心,转身劈刀就向他砍来。
    又是几颗陈皮糖从谢征指间弹出,打在那些人手肘、膝弯、腰腹的穴位上,让他们动作慢了一拍,只慢这一息,就足够让他夺刀取命。
    解决了两个黑衣人,手中夺来的刀已架在了受伤的那名黑衣人脖颈上。
    那名黑衣人正捂着自己腰侧,满手都是血。
    方才划过他腰腹的利器,尖而细长,不像是匕首,不知是什么兵器,此刻被血刃抵住了脖颈,一时间也不敢妄动。
    谢征正欲打晕了这人,暂且留个活口出去帮樊长玉。
    却见巷子外的大街上忽而火光灼灼,马蹄声踏破整个夜幕里的沉寂,步兵跑动时甲胄碰撞声和脚步声交织成一张罗网,“嗖嗖”的箭镞声听得人心头发寒。
    追着樊长玉的那些黑衣人直接被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谢征微微皱起眉,心中疑虑重重。
    清平县并无驻地营,这些官兵是如何这般快出现在清平县下一个小镇的?
    眼见樊长玉已安全,他也歇了追出去的心思,五指在自己制住的黑衣人下颚处一扣,逼他吐出了藏在齿间的毒囊,刀锋下压,寒声问:“魏严派你们来寻何物?”
    黑衣人见他这般了解魏家死士囊的地方,细辨了一番他的声音,不太确定道:“侯爷?”
    尖刀又往下压了几分,火光从被撞毁的窗棂透进来,经刀身折射到谢征脸上,在一片粘稠湿冷的黑暗中切出一道亮弧,那微微下压的嘴角,冰冷又不耐:“回话。”
    冷风卷着雪花吹进来,落在黑衣人颈间,而比飞雪更凉的,是已经割破他颈侧一层薄皮的那把利刃。
    恐惧和压迫如潮水般漫来,黑衣人艰难咽了咽口水,祈求道:“侯爷知晓相爷的手段,何苦为难小人……”
    下一瞬,那把刀已直接照着他腰腹被划破的口子再度刺了进去,黑衣人极致痛苦地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谢征垂下眼,苍白结着暗痂的五指转动刀把,几乎是生生在他腹部绞下一团血肉来,他语调散漫又凉薄:“军中细作的嘴可比你硬,刑部侍郎张素看过一场军中的审讯,出了大营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了,回去后还大病一场,你想试试军中的刑罚?”
    刑部侍郎张素以用刑严酷闻名朝野,都说犯在他手上的人,不死也得脱成皮,人人称之为“活阎王”。
    黑衣人抑制不住惨叫出声,额头冷汗涔涔,所有的感官几乎都在腹部被搅碎的那团血肉里了,湿透衣衫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他不求活命了,只求能死得痛快些,精疲力尽道:“信……相爷让我们来寻一封信……”
    谢征眸色微敛:“什么信?”
    黑衣人只是摇头,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哀求道:“小人当真不知了……”
    剑锋划过脖颈,黑衣人血流一地。
    信?
    谢征拧眉,那女子家中有什么信能让魏严忌惮至此?
    他朝窗外燃了火把的整条街巷看去,那女子站在路边,似在和官兵说明情况,老夫妻俩约莫是觉着安全了,又放心不下樊长玉,这才带着那小孩一并去了院门口外看着。
    官兵们正在拖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几个没死透的,动作极快的咬破了毒囊自绝了。
    马背上的将领大喊着:“找个活口带回去!”
    谢征视线原本只是淡淡瞥过这人,瞧清他面容时,一双凤眸眯了起来。
    郑文常?
    他乃蓟州牧贺敬元的爱将,贺敬元又是魏党。
    今夜这出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是贺敬元也在帮魏严找那封信,才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来截胡?
    但看那些黑衣人的架势,分明又没找到东西,蓟州官兵来得这般巧,实在是耐人寻味……
    谢征忽觉临安镇这不起眼的屠户一家,背后隐藏的或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
    -
    马背上的将领正指使着部下快些把所有黑衣人的尸体都带走,忽觉一道幽冷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像是雪夜在荒原被野狼盯上了一般,整个背脊都不自觉绷直了几分。
    郑文常四下巡视一周,却又不见那道让他脊背发凉的视线了,他注意到赵家阁楼的窗户空荡荡的,问:“阁楼上还有人?”
    樊长玉之前为了保护赵大娘夫妇和胞妹,跳窗把黑衣人引出来了大半,本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思,哪料大街上突然出现这么一队官兵,说是昨日接到县令递上去的清平县匪患的折子,特拨了一支军队过来视察,夜里斥候发现异动,一队官兵前来探虚实,这才赶巧救了她。
    此刻这军爷一问,她想到言正身上有伤,里边不知有没有黑衣人发现了他,忙往阁楼上跑:“我夫婿重伤,还在楼上。”
    郑文常没点底下小卒,反而自己亲自下了马,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跟着上了阁楼:“本将军同去看看。”
    樊长玉打着火把冲进阁楼时,就见屋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好些个死去的黑衣人,谢征也倒在血泊里,身上的衣物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朝上的半张脸亦糊满了鲜血,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五官。
    樊长玉没料到屋中竟还剩了这么多黑衣人,见谢浑身是血,怕他死了,心口都揪了一下,扑过去看他的伤势:“言正,你怎么样?”
    惊惶之下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才松了口气,朝外大喊:“赵叔,您来给言正看看!”
    带着两个兵卒步入阁楼的郑文常扫了一眼屋内的死人,视线落到谢征满是血污的半张脸上,似在努力辨认什么,皱眉问:“这些人都是你夫婿杀的?”
    第26章
    樊长玉已见过谢征在松林杀人,倒是没觉着奇怪,点了头说:“我夫婿从前是镖师,一身武艺还不赖。”
    她长这么大没见过几个镖师,她爹武艺就很高强,谢征自称以前也在镖局做事,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镖师功夫都是不错的,毕竟要对付的都是些去劫镖的亡命之徒。
    郑文常盯着谢征,神色莫名。
    赵木匠已经挤进了阁楼来,瞧见这一屋子的死人,当即“哎呀”一声,心中也怵得慌,不过他和老伴早些年是经历过战乱的。
    那会儿民间十室九空,死在路边的人比比皆是,眼下倒还算镇定,怕加重谢征身上的伤,没贸然搬动他,而是蹲下扣住他一只手把起了脉。
    只看半张满是血污的脸瞧得不是很真切,郑文常突然道:“把人翻过来看看。”
    赵木匠不知这军爷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想着他们是军中之人,为首这位披甲佩刀,一身气派,看样子官职也比县令高,指不定能帮樊长玉查清是何仇家。
    他当即倒起了苦水:“军爷可要替咱们做主啊,这丫头是个命苦的,上个月才没了爹娘,好不容易招赘个夫婿,如今她夫婿也被这些歹徒伤成了这样,不查出这些歹徒的来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郑文常一听这人竟是个倒插门的,心中那点猜疑顷刻间就消了大半。
    那人何等脾性,莫说一朝落难,便是皇帝将他下昭狱,逼他娶公主入赘,他都不可能点这个头。
    正好楼下传来官兵的一声惊呼:“大人,这还有个活口!”
    赵木匠还没来得及将谢征翻过来,郑文常只觉自己先前的猜疑荒谬得紧,也没了细看这人的心思,想起自家将军的交代,匆匆下了楼,只吩咐两个亲兵把阁楼上的尸体也拖下去。
    樊长玉自是不知方才有多惊险,楼下有官兵看着,她倒也不担心胞妹和赵大娘的安危,问赵木匠:“赵叔,他怎么样?”
    赵木匠把完脉,一度怀疑自己兽医也有个十几年没干了,医术不精,把错了。
    眼前这人浑身是血,瞧着似受了重伤的模样,怎地脉象倒半点不凶险?
    他本就皱巴巴的额头皱得更紧了些,凝神重新把脉。
    他这副凝重模样,倒是把樊长玉吓得不轻,以为谢征没救了,整个人有些颓然地坐在矮凳上:“我早就该把和离书写与他,让他自己去别处养伤的,不然哪能遭这些罪……”
    赵木匠又把了一次脉,发现脉象还是四平八稳,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一张老脸神色愈发严峻,正要去看谢征身上那些伤口。
    躺在地上的人刚好在此时悠悠转醒。
    樊长玉眼眶都隐隐有些红意了,见他醒了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没忍住咧嘴笑开,惊喜道:“你醒了!”
    谢征看到她发红的眼眶和那个再惊喜不过的笑容,微怔了一瞬。
    她是怕自己出事,险些哭了么?
    心口的异样感愈重了些。
    他敛了眸色,虚弱低咳两声,沾着鲜血的唇里溢出几字:“我没事。”
    他身上那些血,大部分都是那些黑衣人的,衣衫上的口子也是他为了伪造出受伤的样子自己划的,只破了浅浅一层皮肉。
    郑文常虽不在自己麾下,但同他有过几面之缘,若是认出了他,今夜要么是他被对方带回去交与魏严,要么是他杀了郑文常和他手底下那些兵卒再逃往别处。
    索性暂且躲了过去,那两类最糟糕的情况都没出现。
    他说着自己没事,但已见过他两次重伤的樊长玉和赵木匠还是极为紧张,把他扶到床上躺着后,又找来伤药要给他包扎。
    外袍解开后,樊长玉发现谢征里边的衣物并未像之前一样全被鲜血濡湿,瞧着甚至比外袍上的干净不少,心下正有些奇怪,楼下赵大娘唤她下去,说是官兵要做一个口供。
    躺在床上的人,脸上的血迹只被浅浅擦去了一层,在烛光里,那残余的血迹竟显出几分瑰丽,对方微微睁开眼看她,嗓音难得温和:“你去吧。”
    樊长玉觉得一定是他太过虚弱的缘故,眼下怎么看怎么病弱惹人怜。
    她出门前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他一眼:“我很快回来。”
    死去的黑衣人已被官兵们拖到一处并排躺着,街巷里的人听到动静,见满大街都是官兵,披衣出来看热闹的不再少数。
    官兵们清点完黑衣人的人数,那唯一一个活口,还是先前被樊长玉一巴掌扇晕的那个。
    官兵们见过几个黑衣人咬破藏在牙齿后边的毒囊自尽,已有了经验,发现他还有气,就先把他嘴里的毒囊取了出来,此刻人被五花大绑着,嘴里也塞了满满一口布巾,自尽已然无望。
    那大官身边的亲卫问樊长玉什么,樊长玉就老老实实答话,都是关于她家中的一些基本信息。
    问完话那大官便对她道:“且先等着消息,审讯出结果了,会由官府那边通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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