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一同搭坐骡车的是几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抱着刚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杂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围的人说着话。见裴玄霜始终心事重重地缩在角落里,便好奇地问她:“姑娘,你这是打哪来啊?怎么如此狼狈?”
    她衣服上落满了灰,血痕斑驳,破破烂烂,且又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的,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姑娘,用不用带你去官府啊?”穿着件墨紫色窄袖襦袄的胖妇人道。
    “是啊是啊。”
    “咱们沛国法律严明,姑娘你别怕。”
    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裴玄霜只得将埋在臂弯中的脸抬了起来,淡漠地道:“我没事。我不慎滚入山崖,又和家人走散,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妇人们听她如此解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回头,继续去谈论家长里短的事了。
    紧挨着裴玄霜坐着的胖妇人却依旧在和她唠嗑:“看你这身衣裳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怎么跟我们一样坐骡子车呢?是钱袋被人偷了吗?”
    裴玄霜一脸木色:“是。”
    胖妇人笑笑,继续关心地问她:“姑娘,你家在哪儿啊?”
    “在东厢。”
    “在东厢?”胖妇人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这可巧了,我家也在东厢!”
    闻言,裴玄霜转过脸来看了胖妇人一眼:“大婶,你也住在东厢?”
    “对呀。”胖妇人道,“咱们东厢多好啊!四通八达的,去哪都方便!不过这两天我没怎么出门,听说谢侯爷抓住了不少逆党,正一批一批地押往菜市口砍头呐!菜市口周围都成血海了!乌鸦整日整日地在上空盘旋,等着吃死人肉呐!我家那口子说这几日京城戾气太重,恐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叫我不要出来。我一连在家闷了好几天,今天实在闷不住了,想着来集市上转转,没成想又遇上官府处决人犯的事……”
    裴玄霜心口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本能地想要屏蔽“谢侯爷”三个字,却又无所遁藏,只能被大婶口中的话牵动情绪。
    刺杀谢浔的刺客,终亡命于谢浔之手。
    她的心头又一阵一阵地绞痛了起来,忍耐着换了个姿势,有气无力地问:“大婶,你认不认识孙万山?”
    “孙万山?”胖妇人眨眨眼,“你说的可是从玉蜂山脚下搬入东厢的孙猎户?”
    裴玄霜赶忙点头:“对,是他。”她打起些精神,“大婶,你认识他们一家吗?”
    大婶脸一皱,拍了一下大腿道:“嗐!他家出事了!”
    “什么?”裴玄霜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家出什么事了?”
    胖妇人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孙猎户的那双儿女犯了什么事,包庇罪犯还是通敌叛国来着,今日就要问斩了!”说着情绪激动地拍了裴玄霜的肩一下,“我知道了!今日官府要在菜市口处决的犯人,就是孙万山的这对儿女!”
    裴玄霜嗓子一干,一瞬间头重脚轻,险些从骡车上栽下去。
    胖妇人赶忙抓住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裴玄霜:“姑娘,你没事吧?”
    裴玄霜恶寒不止,簌簌发抖:“她们姐弟……今日要被斩首示众?”
    “是呀。”胖妇人一脸感慨地道,“说起来真是令人唏嘘,想那孙猎户一家刚搬到东厢时多威风啊!儿子不知攀上了哪位大人当上了东厢的厢使,女儿更是和谢侯爷的贴身护卫多有来往。据说他家还有一门了不得的亲戚,那亲戚嫁入了武安侯府,做了谢侯爷的宠妾!啧啧啧,那可是武安侯呀!能做武安侯的妾室,那日子过得不比宫里的娘娘还滋润啊!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裴玄霜双耳嗡嗡地响,根本没听到胖妇人后面说了些什么,她只确认了一件事,谢浔要杀孙婉心姐弟,今天就杀。
    她艰难抬眸看了眼将要没入西山的太阳,奋力从骡车上跳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诶?姑娘你怎么跳车啦!”胖妇人望着裴玄霜蹒跚离去的背影,呼喊,“你不去东厢啦?”
    她不去东厢了,她要去菜市口。
    夕阳西坠,晚霞漫天,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菜市口挤满了围观百姓,等着看官府处决犯人。
    不多时,一对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女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刑场,正对着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官员跪了下去。
    “侯爷,犯人已到,是否立刻行刑。”言琢侧身看着一旁的谢浔,压着声音问。
    谢浔低着头,手中把玩着一片有些泛黄的柳叶。
    言琢眼神闪了两下:“侯爷?”
    “斩。”谢浔似有不耐,折了手中的柳叶,情绪不见任何波动,“立即斩首示众。”
    “是。”言琢转过身,朝着执刑官挥了下手。
    “行刑!”一道沙哑而嘹亮的声音划破血染的长空。
    刽子手手持鬼头刀就位,围观百姓渐渐躁动。
    “斩!”
    “斩了这两个卖国贼!”
    “斩!斩了他们!”
    喊杀声震天动地,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两名死刑犯上,是以,当一身破烂白裙的裴玄霜猛然间出现在刑场内时,大家都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都以为那如入无人之境的绝色女子,是鬼。
    众人皆是一骇,唯独坐在高台上的谢侯爷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032章 妄杀
    她终于出现了。
    他就知道, 她一定会出现的。
    谢浔捏着掌心折成两半的柳叶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冷清清,背靠着血腥斑驳的断头台, 昂首孤立的女子。
    锋利的眉眼一点点压低,深邃乌沉的瞳孔里全是那抹纵使狼狈残破却依旧清冷绝俗的身影。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刑场。”他明知故问,似笑非笑。
    裴玄霜仰头看着谢浔,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憎恨, 厌恶, 惧怕, 鄙夷,不屑, 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奈与不甘。
    无奈其权势滔天, 不甘于任其宰割。
    他明明算计好了一切, 明明等着她来自投罗网, 却还假惺惺地问她一句,来者何人。
    裴玄霜心尖抽了抽,张开干裂苍白的嘴唇, 艰难地道:“谢浔, 你要对付的人是我,放了他们。”
    众人一片哗然。
    原本等着看斩头的百姓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高台上的谢侯爷以及忽然间出现在刑场内的白衣女子身上。
    裴玄霜声音不高,但她说出来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地落进了谢浔耳中。
    谢浔一哂,云淡风轻地走下高台, 来到了裴玄霜的面前。
    裴玄霜面如死灰地望着谢浔。
    “肯出来了?”谢浔冷冰冰地睨着她,“三天……你倒是能沉得住气。”
    裴玄霜扯着僵硬的唇角, 轻语:“谢侯爷, 请你高抬贵手, 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谢浔冷笑一声,尖利地道,“你这话说得轻巧,放过他们?他们是死刑犯,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本侯放过他们,是否太过儿戏?”
    裴玄霜闭了闭眼,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怎么?后悔出来了?”谢浔死死盯着眼前的这张脸,“看在你服侍过本侯一场的份上,本侯准许你现在离开,不会治你擅闯刑场的罪。”
    说罢手一挥,左右两侧立刻有侍卫走了上来,意图将裴玄霜带走。
    裴玄霜一颤,下意识地拽住了谢浔的衣袖。
    她双眼凄凄,含着泪珠:“侯爷,你动怒皆是因为我,如今我出来了,愿意直面侯爷的雷霆之怒,还请侯爷放过孙家姐弟。他们只是无辜且受我连累的沛国百姓,不该背着叛国之污名丧命,侯爷,你放过他们好不好?我求你了。”
    谢浔垂眸看了看那只微颤着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幽幽一笑。
    “知道错了?”他抬手放在裴玄霜单薄的肩上,随意地摸了摸她的脸。
    冷冰的手指带起一串酥痒而熟悉的触感,裴玄霜一动也不敢动,狠着心道:“我知道了。”
    “晚了。”谢浔唇角一勾,眼中的笑意比夜幕还有深邃悠远,“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本侯很欣慰。可惜……你的这份悔悟来的晚了。”
    裴玄霜一抖。
    谢浔双眸幽幽:“本侯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要的,机不可失……如今,你已经没机会了。”
    他表情轻佻地挑了下眉,在裴玄霜惊惧恐慌的目光中笑着拿开她的手:“来人!”他霍然下令,“立即行刑!”
    “不要!”裴玄霜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谢浔面前,“谢浔,你别杀他们!你恨的是我!你杀了我好了!”
    她拽住谢浔的袖子,不住求饶。
    谢浔双目无情而森冷地在裴玄霜毫无血色的面上扫了扫,轻笑一声,转身而去。
    “谢侯爷!谢浔!”
    裴玄霜怒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高大洒脱,不可一世的玄色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如遭雷击,愣了片刻后瘫坐于地,随后,她听见了鬼头刀破开空气的声音。
    周遭百姓再次兴奋起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裴玄霜猛地回头,却见那满身横肉,魁梧矫健的刽子手高高扬起了鬼头刀,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轻松斩下两颗头颅。
    裴玄霜心脏一阵翻绞,直勾勾地看着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倒在了地上,
    “婉、婉心……云、云卓……”她不断发出喑哑飘忽,颤巍巍不似自己的声音,“我、我对不起你们。”
    她落着大滴大滴的泪,一点点爬上了断头台。
    侍卫们一脸冷漠地看着裴玄霜,两名刽子手持刀退到一旁,任由裴玄霜来到了血淋淋的断头台上。
    夕阳已沉,寒夜微凉。
    裴玄霜迎风而跪,一点点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那两张脸。
    浓稠的血液几乎将那两张青白的脸湮没,裴玄霜用袖子擦了又擦,终是看清了他们的脸。
    不是孙婉心和孙云卓,那是两张她没见过的脸。
    他们或许是夫妻,或许是姐弟,或许只是陌生人,不管他们是谁,总而言之,他们不是孙婉心与孙云卓。
    裴玄霜双眼猛地睁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爬上断头台时,她并不害怕,甚至当她去触碰这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时,她都不觉得害怕。可当她看清楚了这两张脸,发现她们并不是她担心在乎的人时,她打从心里害怕了。
    她瑟瑟发抖,胆裂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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