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一日在柘城相见不同,今日的牵招铠甲外面穿了一件很奇怪的罩袍,像是用曲裾改成的,明明是墨色的绸缎底子,上面却沾满了陈旧的血迹。
    “我不能因旧友而失大节。”
    他拄着刀,站在那里,缓缓喘气,那张被战争改变的容颜又好像与一十年前渐渐重合了。
    他是经常这样用这样平和的语气劝诫刘备的,没什么大事——比如说少斗斗鸡,少玩玩狗,还有花钱也得量入为出,你既然平时爱好出去溜达,好歹别买那么金贵的衣服,既不好洗,又不好缝的……
    他的亲兵在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很希望这位与刘备有旧的将军可以从善如流,放下兵刃,体面地投降。
    但牵招是不可能投降的。
    他受袁绍的提拔,已存死志,何况袁绍又将审配的血衣送给了他呢?
    因此不仅他没有降,他身边最后仅剩的两千余人也没有降。
    有人将那件衣服呈给了刘备。
    上面是新鲜的血叠着陈旧的血,将罩袍又一次浸透。
    刘备迟疑了很久,“河北有这样的义士,袁本初究竟如何败于我手?”
    “他身边不只有这样的义士。”简雍说到。
    大营的火已经熄灭了。
    有人赶着俘虏,分门别类地重新往营里塞。
    一边塞,一边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比起他们心事重重,甚至很难感受到战争胜利所带来的快乐的主帅,士兵们的情绪恢复得更快,他们也有更多可以宣泄的渠道。
    比如说主帅一句话也不说,找地方躺着的时候,他们也躺下了,累的。
    累得似乎说不出话,脑袋一阵阵的眩晕,不知道怎么赢的,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们摸摸自己的脸,再狠狠心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拧一把,连着脸上的冻疮一起开裂,疼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终于心满意足了,可以大声地嚷嚷几句,对着天空,嚷嚷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话。
    他们赢啦!
    他们不知道大将军心里那个遥远而美好的世界什么样,可他们心里装着那个未来无比清晰!他们打了这么大一仗!他们立了大功!大将军军纪严整,但不严苛,按规矩他们是可以轮流归乡休假的!
    背着他们的行囊,揣着他们的竹筹,骑上一头气派的骡子,或许骡子可买可不买,可是腿脚一定要快!因为还有许多同袍的竹筹也要送回家了!
    通货膨胀这种词他们闻所未闻,但大家一起往家寄钱!还是春耕时!会怎么样?!
    耕牛要涨价啦!农具要涨价啦!开垦过的田地要涨价啦!
    还有那些轻薄美丽的丝帛也要涨价了!这些小伙子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回来,十里八乡的女郎一定会细心打扮起来!目光如炬地在其中选个英俊又老实的好郎君!自己家有没有妹妹?有没有女儿?他当初在营里就看中一个勇猛又关心同袍的新兵,必须得先下手为强!赶紧订亲!赶紧成婚!赶紧生娃!
    一眨眼,萧条的村庄里就会满是小娃子们跑来跑去的身影,再一眨眼,荒芜的原野又变回男女布野,农谷栖亩的模样啦!
    这些渺小的愿望将他们的胸膛填满了,他们躺在同袍与仇敌的鲜血上,满心满眼却都只是故乡那片春风拂过的田野。
    他们想着想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再被军官一脚踹起来。
    “不知羞!关将军处尚需人手,尔等偷闲也就罢了,还在此处作甚儿女态!”那个脑袋上被手法很粗糙的军医简单包扎过的小军官大声叱骂道,“赶紧去干活!否则今天没有晚饭吃!”
    一群糙汉子就这么被骂得赶紧爬起身,有点羞羞答答地擦了眼泪,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既然躲起来偷偷哭会被人嘲笑,那换一种宣泄方式吧。
    一边清点俘虏,给他们赶进营,一边踹他们几脚。
    踹他们的理由是很多的,两军交战打出火来只是其中一种。
    袁绍留下的冀州军大营建得这么好,这么宽敞阔气,井井有条,还有小山一样的辎重,尤其是财物,金的银的布的丝的,看了就嫉妒。
    再踢几脚。
    有军官在,更大的动作不敢做。
    但冀州人还是很委屈,不过倒也不敢说什么,就眼泪汪汪地看着,直到看到一队擎了大旗的骑兵簇拥着一个中年人进了营,路上所有的军官都很恭敬的样子。
    “那是什么人啊?是陆廉吗?”他们窃窃私语,“怎么年岁有点大?”
    “那人长胡子的!”
    “……离得远,看不真切,况且胡子也不多。”
    有性情暴躁的幽州老兵差点抡拳头就打,“你那双眼睛是拿来吃饭的吗!那是我们主公刘使君!”
    刘备被簇拥着走进袁绍的大营,感觉脚步有点轻,就像辞玉以前讲过的怪谈一样,她说人要是到了月亮上,会觉得自己特别轻,一步能走出八丈远。
    刘备觉得他这辈子是上不去月宫的,但袁绍的中军帐就够了。
    这座大帐像个宫殿,从正门走进去后,会发现正帐之外有许多偏帐,中间又以长廊相连。
    那些偏帐各有用途,有些用来烤火,有些用来备水,有些放置食材,有些准备食物,还有些则方便仆役安静地隐身。
    袁绍的后帐并不奢靡,但里面大大小小整整齐齐摆了一套用来喝药的东西,就连香炉里未燃尽的香也盖不住这股浓烈的药味。
    刘备在袁绍的榻上坐下了。
    他心里有许多股想法,乱七八糟在往外窜。
    那些激昂的,大说大笑的,或者感慨的,怅然落泪的,都在心里搅来搅去。
    就好像这张朴素而柔软的卧榻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让每个坐在上面的人都这样心事重重。
    可是当他坐下,他的世界短暂地静下来了。
    他听到了许多声音。
    他们在说,主公胜了,主公胜了。
    ——袁绍走得那样急,偏生帐中紧要的东西一件没落,该烧的烧,该带的带。
    ——他十几万人的大营,能将兵卒名册都烧尽不成?
    ——虽不致烧个尽绝,也不远了。
    ——却还有一件没烧的!
    有人惊呼起来。
    片刻之后,又沉默下来了。
    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匣子,放置在帅案下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刚刚捧起来,匣子里就传来一阵纷乱的香气。
    里面装了许多封信,每一封都是用丝帛写的,装在浸染了香料气息的丝袋里,凑在一起之后,自然香得厉害。
    但不是馥郁而甜美的香,而是一种冷冰冰的香味。
    有人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将它合上了,小心放在案几上,恭恭敬敬地请刘备出来看一看。
    “……什么东西?”
    几个谋士和武将谁也不吭声,甚至连赵云都紧皱着眉头。
    刘备狐疑地打开匣子,拿起一只丝袋看了一眼。
    那只丝袋绣得很朴素,香气冷冽,上面的字迹端凝厚重。
    ——那是陈珪的字迹。
    有人喜气洋洋地进帐,高声恭贺主公。
    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袁绍的中军帐里,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可是明明主公就在上首处坐着,脸色也很平静啊。
    他用狐疑的眼神去问身边的人,却没有任何人给他答案。
    冀州人走了,走得其实很狼狈,但仍然很高傲。
    如果刘备还看不出来这匣书信都是袁绍故意留下来的,那他也太过迟钝愚鲁了。
    有人沉不住气了。
    “而今袁逆已破,主公当赏功罚过。”
    谁是有功的?
    这份功劳大得很!远超那几个武将,甚至远超他们主公的想象!
    陆廉关羽这样的自然是有功的,抢也抢不走,可下面还有无数人有功啊!
    大家抢不到最顶尖的那份功劳,但可以抢下面的!
    理直气壮的人已经盘算起来,包括但不限于郡守的职位,亭侯的爵位,甚至还有想得更深的!
    主公尚无子嗣!那些世家虽然送来了女儿,主公可不曾有所表示,都客客气气地安置在城中,现在她们的父兄与冀州人暗通曲款的罪状呈在了主公眼前,她们的机会就大大减弱了!自己闺女是不是就可以加把劲儿了!
    但不理直气壮的人手心已经悄悄捏了一把汗。
    他们张了张嘴,又将嘴巴闭上。
    赵云忽然开口了。
    “主公,大战初定,”他说道,“功可赏,众不可责。”
    “纵使如此,”立刻又有人说道,“这些书信是断不可丢的!”
    留着它们就是留着一辈子的把柄,攥着这些罪证,将来无论是清查隐田隐户还是收缴兵甲弩机,都是极好的助力。
    哪怕写信的人死了,还有子,还有孙,只要这封信还在,这一家子就逃不脱罪责!
    ……休想争功!
    刘备看着那只匣子,发愣了一会儿,像是在估量里面到底有多少封信,又代表了多少个世家大族。
    他是没有这东西的。
    他没有败。
    但就算他败了,仓惶地逃出柘城,也没有这样一只匣子留给袁绍添堵。
    ……但他没败。
    想到这里的主公终于还是长吁了一口气。
    “取一个火盆来吧。”他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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