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那些跑出去的士兵来说,他们在这须臾间就是蝼蚁。
    弩机要重新上弦,弓兵也要抽出一支新的箭,慢慢拉开弓弦,这意味着他们是可以疾行向前的。
    前军已经与冀州军杀作一片,他们看不到乌云般倾泻下来的箭雨,听不到破开空气的蜂鸣声,他们的眼睛已经被对方或是自己的鲜血溅红,他们的眼里只有厮杀!
    在后面的援军到达前,他们必须守住阵线,并为此准备好付出生命!
    冀州军似乎早已猜到他们的想法,并且勇气与信心也重新回到身上,有旗官挥舞令旗,有队率大声发布号令,一步步向前,再向前!
    “将军!”小五忽然嚷了一声!
    有人在阵中飞驰而过,引起了土台上下的一阵惊呼。
    那人骑术奇佳,因为他的战马风驰电掣,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姿依然稳极了。
    那人射术也奇佳,他的马跑得那样快,寻常人别说瞄准,连人影也看不清,弓也是张不开的,偏他不仅开了弓,还连射了三箭!
    裂石穿云般的三箭!
    她听不到敌军之中作何反应,只见青州军一阵欢呼,人头攒动之后,炎汉如红云般的旗帜又向前一步!
    那人自东向西跑过一趟之后,折返回来,一夹马腹,复又弯弓搭箭。
    他不仅射术好,身形也好,猿臂狼腰,左右开弓,毫不费力。
    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冀州军的中军阵中又是一阵纷乱。
    有欢呼声如雷云滚过,自前方隆隆,直至她的面前。
    “那是子义将军吗!”司马懿变声变色地赞叹道,“这样的豪杰!竟也被将军降服了!”
    “嗯?”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嗯,嗯。”
    “待此役毕后,还要请教将军,究竟如何收拢如此之多的勇将——”
    司马懿的声音喋喋不休,她假装没听见。
    ……她不能说是花钱买的,更不能说全靠她剃须手艺好。
    “还没完呢。”她说道。
    战局渐渐有了变化。
    凭太史慈的箭术,顷刻间射死射伤几个中层军官和传令官后,冀州军阵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纷乱。
    这种纷乱是可以用主帅坚决的反击和快速的调整来弥补的,也可以由士兵自发的高昂斗志来弥补。
    如果曹操在阵中,他是一定会迅速做出反应,并且回敬太史慈以更加果决,更加有震慑力的反击,但如果是淳于琼呢?
    这种小小的骚乱并没有立刻得到控制,前面的士兵被砍倒后,后面的士兵还没有回过神,茫然地拎着短兵站在那里,像是失去控制的木头傀儡一般,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这种茫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太史慈没有浪费这个宝贵的机遇,他的执旗兵擎着旗跟着他,冲进了最前线。
    “将军!将军将军!此战能成就大功否?”
    先是小二和小五在后面嘀咕,然后是功曹与文官开始兴奋嚷嚷,再然后连司马懿都不淡定了,向前迈了一步。
    冀州军又开始后撤,撤出了足够的空间给青州军的弩手,那些弩手举起弩,开始同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黑影对射。
    白马城毕竟不是长安雒阳,也不是邺城或者下邳,它从不曾承受过这样的任务,因此只得到了微不足道的加固和修缮。
    那只有一丈半高度的城墙充其量也只是个夯土造的营寨,连女墙都没有,怎么能真正庇护住上面的射手呢?
    于是神祇从云间掉下来了。
    密密麻麻,噼里啪啦,带着惨叫与不甘心,还有满腹的愤慨怨怼——那些夯货!他们是怎么令敌人推进到这一步的!
    司马懿偷偷地又转头看向陆廉。
    她还是那么一张脸。
    无论是战争刚开始冀州军撤入弓箭手抛射范围,是青州军暂时被压制,还是太史慈的骑射与冲锋重振士气,直至此时摧枯拉朽的局面。
    她似乎都不惊讶。
    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喜悦。
    她是慎重的,也是专注的,但慎重与专注也同时出现在许多武将身上,这称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美德。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司马懿悄悄用余光盯着她,心里直嘟囔,这样一个在生人熟人面前都会乱说话,别说揣摩人心,就连别人将表情摆在脸上她也看不见的人,是怎么看清战场的呢?
    陆悬鱼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胜败上了。
    冀州军在渐渐后退,他们是可以后退的,身后既有营寨,又有城墙,有拒马,有壕沟,他们还有更厉害的武器。
    冬天的太阳总是步履匆匆,不肯等人的,她清晨将战书下过去,对面过午才有反应,到现在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
    对面是不愁光照问题的,营内和城墙上都有大量火把,但那些火把都是对面的。
    当然这时候不存在高科技火光只照自己人不照别人,但……青州军又不熟悉营内什么布置啊!
    军营不仅外面有防御工事,里面也都是大营套小营,障碍重重啊!
    有冀州军开始向营内跑去了。
    先是士兵,然后是军官,跑的时候自然不会穿着几十斤的铁札甲跑,他们跑了几步,发现别人从他们身边超过去后,就会开始一件件表演丢盔弃甲了。
    先丢盔,头盔不仅重,而且影响视线;
    再丢武器,别人的武器都丢下了,自己的武器还带在身上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任务是跑赢同袍,而不是当一个孤勇的逆行者;
    接着是腰带,腰带上也许还有个铜带钩,那可能是家族长辈赐予的,可能和兄弟们的是同一款式,但现在顾不得了,青州兵已经要追上来了!追上来了!
    最后是甲,腰带解了,甲就可以脱了,脱了甲,就能步履如飞,一鼓作气地冲进营地,他们就终于安全了!
    后军已经开始躁动了。
    士兵们也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也想赚点功劳,捡点战利品,吹了这大半天的冷风,到现在将军也没说动一动后军,让儿郎们去找一口肉吃,这就很让人心焦啊!
    陆悬鱼忽然转过头去,看向了白马山。
    白马山就在她的身后,山势平缓,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在金乌西斜时,树林的影子也渐渐拉长,似乎变成了许多只干枯而细长的手,悄悄向她而来。
    “天色已晚,”她忽然下令,“鸣金收兵!”
    第514章
    想收兵很不容易。
    他们已经打到对面营寨门口,下一步是艰难的攻坚战,但更是将要登顶的最后一步,如果能打进营寨,如果能攻下营寨,那不仅意味着巨大的荣耀与赏赐——
    那意味着离家更近一步!
    他们朝思暮想的家园,他们已经许久未见的妻儿父母,都在那座营寨后面,在很多很多座营寨后面。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座,可是只要不断地攻下一座,再一座……战争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何要在对方逃进营寨后就鸣金收兵!
    有士兵愤愤地扔下武器;
    有士兵冲着传令官大喊大叫起来;
    有士兵眼圈泛红地望向昏黄天幕下的白马城。
    但他们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一切。
    太史慈策马向前,大声疾呼,对面的冀州军跑回营寨里,终于也摆出死守的阵势。
    “天色将晚,且留他们一晚性命!”太史慈高呼道,“儿郎们!扛了旗帜铠甲,装上辎重,回营便是!”
    前军与中军缓缓撤回的时候,无数民夫逆行着跑了过去。
    战场这样混乱,即使白马城头死了一批射手,仍有零星箭雨落下——这样的地方是不适合民夫们跑过来的。
    但他们毅然决然,跪在地上,揪着营官的袍角,抱着他的腿哀求:还有许多伤兵和降卒要带回来呢,天黑些,弓兵又瞄不准,正好可以跑过去将人抢回来。
    “你们哪里是为了那些伤兵和降卒,你们分明是为了自己!”营官骂道,“贪心也太过了,拿战场当成什么了!”
    “小人不是为了自己,”有人这样辩解道,“小人的老母也跟在营后,这几日将军不许上山打柴,她又无寒衣保暖,使君!使君!小人不怕死!哪个怕死的,留下便是!”
    “小人也不怕死!”
    “咱们都不怕死的!”
    他们哪里是不怕死呢?亦或者天下又当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那个颐指气使,相貌很是严厉刻薄的营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最后却还是一路小跑,跑到了将军身边。
    将军很忙,尽管要中军和前军退回来,但她还向两翼下达了几个指令,又要张辽率领骑兵在外围巡查,有斥候和传令官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大声报告,因此她身边就围了一群人。
    营官窘迫地搓了搓手,踮起脚张望,身形晃晃悠悠,不用力挤不仅进人群,用力挤又觉得十分失礼且僭越,明明天寒地冻,却急出满头的汗时,身后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张司马有事?”
    他怯懦地抬起头,正看见将军低头望着他。
    周围一群人也在望着他。
    将军是有大事处理的!
    那些战利品中最精良最有价值的那部分,以及伤兵,也都会被兵卒们带走,因此没有什么理由必须放民夫上战场。
    但他却跑来,因为这样荒谬的理由,用这样荒谬的姿态跑来问她!
    这位营官咬着牙,觉得从脖颈往上都烧了起来!
    “将军,可否令民夫们……”他窘迫地说道,“可否令民夫们……去清扫战场?”
    将军慢慢地眨了眨眼。
    正午里数万人捉对厮杀的战场,随着夜色深沉,渐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片土地上覆盖了层层的雪,因此日间曾泛着皑皑雪光,但后来两军厮杀,它又染上了铁甲与刀剑那深重而凛冽的金属光辉。
    夕阳将血一样的晚霞铺开,落在战场上时,它又渐渐染上了粘稠而鲜艳的殷红。
    雪水融化,与血浆一起肆意流淌。
    现在它们又重新结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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