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魏续是真死狗,喝了吐吐了喝,折腾完直接瘫倒在地上,哪怕是倒拖着两只脚走,留脑袋在地上摩擦摩擦,他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的。
    她没见到魏续,也没问过他究竟下落如何。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蹋顿的中军虽然阵型松散,但营中必定还有千余亲卫环绕左右,攻营又不比野外对阵,地形复杂崎岖,稍有不慎,便入死境……文远那一日,真的不怕死吗?”
    张辽转过脸看着她。
    “我自少时从戎,驻守雁门,生死之事已经习惯了。”
    ……她总觉得这种事很难习惯。
    但张辽又淡淡地开口了。
    “濮阳已失,咱们不能被蹋顿拖在这里。”
    她又不吭声了。
    缓缓而去的黄河南岸边上,也有星点灯火。
    荀彧和陈群便坐在一只小船上,点起灯烛,摆上一壶酒,只是下酒菜稍微寒酸些,只有两碟青菜。
    不过两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菜肴上。
    荀彧在看着北岸那忽明忽暗,连成一片的火光,陈群也在看,默不作声。
    直到荀彧看完,表情很是安慰地转过脸来,想同这位朋友说说话,却看到陈群脸上的神情时,荀彧脸上淡淡的微笑忽然僵了。
    于是陈群迅速将自己的头也转了回来,摆正。
    他现在看起来也很从容淡定了。
    第431章
    荀彧之前一直很奇怪,陈群为什么会跑过来。
    他原是徐·州从事,很得刘备看重,后来派去青州,一方面是因孔融擅学问而鲜问吏治,因此陈群去了能有一番作为。
    另一方面则是看陆廉是个年少未婚的女子,觉得陈群无论出身门第,性情容貌,学识品行都堪为良配,因此想要不经意地撮合一下。
    荀彧与陆廉并不熟,不知道她平日里是什么模样,仅凭素日那几次见面,只觉得这是个性情直率澄澈,没什么心机城府的人。
    但她在他眼前打的这一仗足可推翻荀彧的看法。
    她待蹋顿,是既有耐心,又有城府,减兵增灶时一丝破绽不露,派张辽突入蹋顿大营时狠辣果决。
    能这样用兵的一个人,在战场之外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刻意约束自己之外,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桎梏她的。
    所以她若是待长文有情,他是一定看得出来的。
    他实在不必离开舒适安全,有天子居于朝堂,有张飞领军镇守的徐州,谋一个在臧霸处帮忙转运俘虏与辎重的差事,再不辞辛劳跑到这里,偏又赌气似的,连营也不愿进。
    陈群已经调整好他的神情了。
    河面灯火映照着这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样貌俊秀,谈吐行止又有风度,他微笑着望向自己故友时的模样,真是连挑剔的荀彧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荀彧因此忽然叹了一口气。
    “长文,何必呢?”
    那些从容和微笑忽然都消失了,故作镇定的目光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灯火一般笼罩在方寸间的怅然。
    “是我自己愚鲁执拗,”他轻轻地说道,“令文若见笑了。”
    当然,荀彧是不会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走,嘲笑他愚鲁执拗的,他们这些颍川士人曾经在一起读书,似乎也学到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坐在书室里捧着书卷时,也觉得自己知道这一世该如何走。
    但出仕之后,许多事就很难说清了,回头看一看年轻时的自己,只剩一地嗟吁。
    “无论如何,长文既择明主,该有一番作为,不可为儿女事自误。”
    他这样和缓地劝说着,于是对面的好友也敛容道谢,谢他开导自己,又为自己叨扰了他许久而道歉。
    他们都是性情克制内敛的人,喜怒鲜少形于色,喝了几杯酒,陈群便准备回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他望向荀彧,似乎还有些什么未尽之语。
    “……长文?”
    这个夜色中一身浅灰直裾的年轻士人看起来仍然是不开心的,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那位女郎了。
    “既有这般好言宽慰我,文若自己也当……”
    荀彧忽然静了一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而他选的那条路,已是不可说了。
    清晨的北岸大营,尚有一丝余烟。
    有酣睡未醒的士兵,也有在箭塔下往返巡逻的士兵。
    有民夫拎着桶去河边打水,遇到拎着盆过来的中年妇人,又互相寒暄几句。
    晨光洒在滔滔黄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华。
    渡口处数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间总还有些距离,离远了看倒像在相互挤来挤去。
    有人从船上往下泼污水,下游处又有人含糊地骂了几句。
    荀彧就是在此时渡河的。
    陆悬鱼刚睡醒。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说阿草逃学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东的水渠处钓鱼玩儿,一点也没考虑过那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渠能养出什么鱼。
    于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顿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惨。
    又比如说梦到羊四娘抱着孩子在同几个妇人聊家常,一边聊,一边暗戳戳地打听谁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龄又正好与小郎相当。
    小郎坐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在练习写文书,写完就擦,擦了再写。
    再比如说梦到陆白穿着渭阳君才能穿的锦绣衣服,光华灿烂地站在长安的那个小院子里,正在帮眉娘干活。
    当亲兵在帐外报信,说荀彧来访时,陆悬鱼抱着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军榻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仍然在回忆她的梦。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将军大破蹋顿,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来道贺。”
    陆悬鱼想象中的荀彧应该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的寒暄词。
    他肯定不是来道贺的,但这几日里不管什么人来营中见她都会用这句话当“吃了吗”来用,她自然也这样想荀彧的。
    “将军,该撤出河北了。”
    荀彧实际上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一点也没打算寒暄,并且对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汤饼和小菜看也不看。
    于是捧着面碗,已经习惯性堆起一个假笑的小陆将军那张正要绽放的脸就僵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
    荀彧还在继续往下说。
    “将军已占官渡,袁绍大军自濮阳而出尚需时日,正可从容渡河。”
    她想想,舍不得放下面碗,决定再追问一句。
    “为什么?”
    帐篷内的小二和小五感觉对面前这位郎君佩服极了。
    他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定力,哪怕对面是天下闻名的小陆将军,哪怕小陆将军的言行举止都在告诉他,自己想听点什么,想说点什么,这位郎君也依旧不为所动,保持着这样卓尔不群的言语风格。
    ……真没见过这样不看人眼色的人啊。
    陆悬鱼还在吃面。
    昨天晚上的肉汤煮过牛羊肉,还煮了鱼,鲜固然鲜,属实嘌呤炸弹,但煮开了把面条下进去,出锅再洒一把葱花,清早起来热气腾腾的吃一碗,这就很提神醒脑。
    她很喜欢吃这个,小二小五就做给她吃了,当然顺手也带了荀彧一碗。
    ……但冰清玉洁的荀彧似乎很注重养生,一筷也不动。
    “听闻袁绍已将兵马分作三份,其中许攸领一军,”荀彧说道,“将军不当留于河北,与他相峙。”
    ……许攸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用眼神这样问,但荀彧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轻轻地移了一下。
    河北谋士们经常在袁绍面前打得猫毛乱飞,这一点不知天下人知不知情,但作为邻居的兖州人和青州人都略有耳闻。
    于是在许多人模糊的印象里,这些谋士们的形象也变得獐头鼠目,面目可憎。
    他们必定是鼠目寸光,贪婪无能,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
    但陆悬鱼见过荀谌,见过郭图,这两个人坏心眼可能是有的,还不少,但肯定不是獐头鼠目的丑八怪,更不是什么外斗外行的蠢货。
    荀彧没有回答她,但她也可以自己给许攸画一个像。
    ——许攸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没消耗多少兵力,拿下了濮阳和张邈臧洪两颗人头。
    他也开始在这场战争中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了。
    那碗汤面,荀彧一动未动,于是撤下去被赵六端跑了。
    陆悬鱼注视着自己面前撤走汤碗后稍显空落的案几,拿起一杯蜜水,一边喝,一边混沌地想着这些事。
    如果她真的要渡河,她必须将仓亭津的守军安排好,一同撤回南岸。
    当她将这个想法告知众人后,司马懿立刻开口了。
    “将军大军渡河后,布防亦须时间。”
    “……嗯。”
    “须得一支偏师为饵,阻袁绍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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