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两只手缩在袖子里,扭来扭去,感觉又兴奋,又刺激,紧张得不行。
    上首处的主公已经惊呆了,要反应过来还得一会儿,下首处的牵招也惊呆了,刚刚那一脸的悲愤都化为了瞠目结舌,就愣愣地看着谋士们彼此问候郡望师长。
    于是这个诡计多端的谋士最后将目光放在了沮授身上。
    沮授已经很瘦了,袍子穿在身上,就好像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样,但面色还带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润,许攸看得很仔细,察觉到他擦了一点粉。
    他已经这幅病容,却还要占着大监军的位置,还要操着大监军的心。
    许攸心想,他今天使这个坏可不算是坏呢。
    一片吵闹中,沮授开口了。
    “主公,既然双方各执一词,牵招通敌又无明证,”他缓缓地说道,“主公不当因一人之故而寒将士之心。”
    谋士们吵架时,主公没反应,谋士们也对外界没什么反应,比如牵招要是在旁边嚷嚷两句,那是谁也不会看他的。
    但沮授一说话,好像郡守府里真就落下一只虎视眈眈的大鹏鸟似的,所有人一瞬间都闭嘴了,都在看着沮授。
    一直盯着沮授的许攸终于抓到了机会。
    “监军爱惜人才,莫非是要保下牵将军么?”
    沮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子远若这么说,那便是了。”
    所有人又赶忙去看袁绍。
    片刻前这位主公还在横眉冷对下首处的牵招,但现在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经平心静气了。
    ……其实刚刚那那点怒气原本就算不得什么。
    只要袁绍冷静下来,细想一想,也能想清楚这事有淳于琼的私心,多半还有陆廉的离间计在里面。
    而对于冀州人来说,想让主公暂时脱离眼下,整个人魂游太虚冷静冷静,既可以让他自己静一静,也可以让他遭遇最不想见到的谋士大暴动。
    ……考虑到他身边总有一两个谋士陪着,“自己静静”就不是很容易。
    ……那眼下的场面其实还挺对劲的,除了谋士们有点羞赧,主公也有点羞赧之外,再没别的毛病了。
    ……主公甚至还从坐具上起身,走了下来,拉住了牵招的手,温言安慰,最后用力摇一摇!
    牵招大哭着跪倒,主公又亲手将他扶起,甚至还给他金帛重赏!
    有这样的明君!有这样的贤臣!何愁冀州不能再次伟大!
    牵招抽抽噎噎,谋士们也跟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
    整个场面看起来感动极了。
    许攸看了一眼郭图。
    郭图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
    这样一场表演结束后,主公是很感到疲累了,众人也鱼贯而出。
    但许攸硬是留了下来。
    他虽然位不如沮授重,但却是袁绍的元从,情谊与别不同,因此袁绍刚准备起身回到后宅去,看他那犹犹豫豫的模样,又笑呵呵地驻足了。
    “怎么,今日田元皓也骂到你了吗?”
    许攸露出一个怪相,“田别驾乃智者之言也。”
    “必定是骂到你了!”袁绍笑道,“你现在跑来要公道了是不是?”
    “我为主公攻破濮阳,主公何以这般小觑于我,我只是心中有一事反复,不能决断,因此忧虑……”
    袁绍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
    “何事?”
    “军中先有张郃,后又……”
    袁绍的神情完全冷了下来。
    许攸乖巧地闭嘴了。
    “监军仁厚,此言又确合情理,我岂能驳了他?”
    “监军仁厚,视诸将如子侄,”许攸诺诺地应了,“只是我观监军这些时日十分辛苦,处置军务亦是劳累之事,在下总怕……”
    屋子里静悄悄的,袁绍皱着眉头在思考,许攸在旁也不再多言,只是小心地等主公的回复。
    不知哪间房间里传来更漏的滴水声。
    泰山之管穿石,单极之绠断干。
    在袁绍看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在使劲儿想将沮授拉下去,比如审配,比如郭图,比如辛评,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主公能代汉自立,沮授那个位置将如酂侯一般名垂青史,因此十分眼红。
    但看起来从未有人成功。
    许攸却知道,对主公来说,这些长年累月攒下来的谗言,总会有一天变作失望。
    无论多失望,主公都不会杀沮授——但许攸也不想要沮授的人头,他和郭图不一样,他没那么狠毒的心肠。
    他甚至不奢求代替沮授。
    主公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又开口了。
    “子远待如何?”
    “主公若担心监军身体,不若分派诸人各督一军,为监军分忧……如何?”
    第428章
    这几天里,似乎没有人不高兴。
    濮阳城内的冀州军因为攻下了这座坚城而得了不少犒赏,尽管城中百姓已经走光了,但他们庞大的辎重补给与紧随其后的冀州商贾不会令他们缺少花钱的地方。
    而在官渡,陆悬鱼的士兵也享受到了这种花钱的乐趣。
    他们兴奋地排着队,抻着脖子努力向前张望,看功曹一个个地核对身份,读出功劳。
    一个士兵一年大概是三千钱的禄米,冬夏再发两套衣物,听起来挺寒素的,但这是不打仗的时期。
    当战争开始后,他们的犒赏会急速增加,每打一场,都要赏功罚过,小胜小发钱,大胜大发钱,钱不一定直接发到手里,也可能是记在竹简上,一式两份,一份在军需这里存档,一份在士兵自己手上作为凭证,等到凯旋时再凭了这些盖过印的竹简去取钱粮。
    他们甚至也可以花几个钱,请往来运粮的辎重船将他们的取钱凭证带回家去,虽然理论上说,这时候没有那么先进的金融行业让他们异地取款,但公家没有的,私家未必没有。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金钱流通,而后就会产生与金融相关的行业。
    如果家中急等着用钱,可以将这些竹简抵给商贾,换出现钱——陆悬鱼听过一点这样的传闻,真假不知。
    但那群打得大鹏鸟羽毛乱飞的冀州谋士们听说这件事后,却是非常警惕的。
    实际上这种金融模式以前出现过,但最近十几年,除了河北袁绍的兵马之外,其他地区是没再出现过的。
    因为汉末这种乱世堪称“城头变幻大王旗”,前方打仗,后方随时可能被偷家。
    将军昨天还意气风发,今天可能就“仅以身免”,仓皇逃窜。
    这种环境下的士兵只信到手的钱粮,不信将军的承诺。
    ……士兵们随身携带焦斗也是干这个用的。
    那玩意除了可以猛敲示警之外,它既是炊具,又是餐具,还是量器。
    “量”个什么呢?那自然是量将军发的粮饷。
    陆悬鱼刚带了三百人起家时是不能这么打白条发粮饷的。
    她要是想用竹简代替钱粮,士兵们会小声嘀咕,嘀咕完了就大声发牢骚,要是牢骚被她假装听不见,那就要进入下一环节了。
    ……比如扯着嗓子堵门骂她。
    ……而且其他时候她能拿军法来处置士兵,这时候是不行的,因为军法处置的是单个士兵,而这种大声骂将军的经常是群情激奋。
    ……于是她要么好声好气地解释,要么也扯着嗓子骂回去,要么骂骂咧咧地给他们重新发实物粮饷。
    功曹还在一个个地登记,士兵排起来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她偶尔过来溜达一圈看看,拿钱粮的人有,拿竹简的人更多。
    兵卒拿到竹简之后,很是珍重地吹一吹上面已经干涸的墨迹,再揣回怀里,嘻嘻哈哈地回到自己同袍身边去。
    “他们到底还是信我的。”她感慨了一句。
    “将军是放眼天下未闻一败的名将,”司马懿笑道,“但除此外,将军一诺千金的名望才是士卒们真心敬服的关键啊。”
    在陆悬鱼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高效率做法。
    但在冀州人眼中,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暗示与夸耀。
    陆廉的士兵相信自己的阵营会不断取得胜利,更相信后方始终稳如磐石,因此才会进一步愿意领取这些竹简,而不是实际的粮食、布匹、银钱在身上。
    他们也愿意听从将军的吩咐,不去大肆劫掠那些沿途郡县,而是一心一意等着犒赏。
    这可以说是陆廉治军甚严,但更可以理解为陆廉的胜绩和胜绩带来的战利品已经抹平了与劫掠所得的差距。
    他们的士气与那些家人随时可能被劫掠屠戮,于是自己也走到哪里就劫掠屠戮到哪里的军队绝不能同日而语。
    ……当然,这是持家好男人的做法。想在军中一点钱不花,其实挺不容易的。
    因为三岁稚童也知道打架很费衣服,而他们则是在打架这行一路走到黑的职业,衣物的消耗速度几乎称得上惊人。
    会自食其力,缝缝补补,在每一场战争间歇踅摸些破布条回来保证自己能持续而长久地穿公家制服的,在士兵当中已经不能用“好男人”形容,差不多就是绝世好男人了。
    剩下那些普通男人大多做不到在一场生死大战中活下来后,不找个地方躺平或是搜刮些战利品,而是一件件去剥死人衣服——这活一般都丢给民夫干了——所以他们经常会在衣物问题上发愁。
    ……然后各有各的路子。
    有的人手脚散漫,会寻民夫营中的妇人来替自己缝补;有的人嘴甜,会求同伍同什擅缝补的同袍替自己做活;还有的嘴也不甜,钱也不舍得花,于是舍出最后一招:千里传书,往家写信。
    原本写信是要成本的。
    正常情况下来说,排除那些文吏与军官,整营的兵卒里不见得能找出十个识字程度足以写出一封信的人。
    于是这十个人就可以靠着替人写信发一点小财,同时雇人写信的费用也让士兵尽量缩减写信频率。
    然而这两年休整期里,陆悬鱼经常会派女吏过来教他们读书识字,高深学问是不用想了,粗浅的几百个字能记住就算好学生。
    ……即使是坏学生,也能轻松写下“阿母,我裤子烂了,再寄两条给我”这十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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