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农人们常常需要一整天弯腰在田中除草,到了该回家吃饭时,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因此路过夏日的田野时,常能听到那些田舍翁叽里咕噜的骂人声。
    只要不曾见到贵人,他们脾气总是很暴躁的,也许骂一骂田地,也许骂一骂庄稼,也许骂一骂有矛盾的邻人,说不定回家还要照着娃子屁股上来一巴掌。
    但他们都消失了。
    她骑着马,身后跟着训练有素的士兵,走在西行的土路上,两边都是田野,都绿油油的,满目青翠,其中却见不到几根麦苗麦穗。
    那绿油油的一片,都是荒草。
    “并州也是如此吗?”
    高顺沉默了一会儿,“我已经很久不曾回并州了。”
    “你们在并州戍边那时呢?”她问道,“那时异族每每来袭扰时,也是如此吗?”
    “胡虏各有部族,相互提防,从不曾这样倾巢南下。”
    她也沉默了。
    有斥候忽然跑来,“将军!前面有两条路!都能入河内!”
    前面是一片沼泽,按照鲜卑人的习惯,绝对要绕行。
    绕行的两条路上,南北也有两座城,北为汲城,南为酸枣,两条路都通河内,现在都已经没有了地方官和守军。
    “将军,他们必是去往酸枣的!”斥候说道,“这条路极近,若往北去汲城,他们却要多绕个二三十里路呢!”
    她策马而出,“我自己去看一看!”
    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来了,“往北!”
    高顺的陷阵营被治理得军容很是齐整。
    没有嘀咕的,没有抗议的,甚至连他们不知不觉间换了一个统帅,从吕布麾下调到了这位女将军手中,这些士兵也并没有什么质疑。
    但她凭什么不信任他们的斥候,将兵马领到了另一条路上呢?
    中层军官没有提出这种质疑,而是努力地为她寻找了一些理由。
    鲜卑人是自酸枣进河内的,他们也许是怕遇到小陆将军,因而避走汲城;
    汲城既然偏北,自然更有可能遇到袁绍的友军,辎重车队相对安全一些;
    酸枣这一路他们已经抢过了,回去的路上若是走了另一条路,便可以去汲城附近再劫掠一把;
    这些理由被他们反复咀嚼,每一个都似乎很有理由,每一个的理由又好像不那么充分。
    直至鲜卑人的队伍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当那支队伍渐渐映入眼帘时,凄怆的哭声与欣喜的歌声也被风带了过来。
    那些汉人百姓像牲口一样被绳子拴作长长的一串,衣不蔽体,身上满是血痕,脸上也是这般。
    他们的眼泪似乎已经哭干了,留下来的是血一样的泪水。
    他们的嗓子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哭声也嘶哑得如人临死时的挣扎喘息。
    鲜卑人走在这支队伍的前后,他们骑着马,唱着歌,若她只是路人,只要听一听那欣悦而又满足的歌声,即使听不懂其中的含义,也能想象出一张张朴实憨厚的脸。
    ——丰收了。
    他们付出了辛劳与汗水,收获了这样多的粮食、牛马、生民,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忍饥挨饿,不用担心田地荒芜,他们有了这样灵巧的奴隶,足以将他们的牲口和田地照料得井井有条,他们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奔回家乡!同自己的妻儿老小分享这样的喜悦!
    高顺一瞬间抓紧了缰绳。
    “击鼓!”她高声道,“准备进军!”
    长久以来,陆悬鱼有个奇怪的认知。
    她一直觉得陷阵营是用来打阵地战,防御战,为骑兵争取进攻机会的。
    他们也许军纪严明,但比起悍勇的西凉军,比起压迫力十足的兖州军,甚至比起夜以继日轮番攻城的冀州军而言,都缺了一点勇往直前的血性。
    但此刻陷阵营一手藤牌,一手环首刀,齐发战吼,大踏步冲上前去时,她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错的离谱了!
    高顺在面对中原诸侯军队时也许十分小心,会维持阵线,试探交手,谨慎进攻,但在打异族的时候,这支并州军无比直观地告诉她——什么叫大汉的军队!
    那条始终在她脑子里的阵线被完全地撕去了,剩下的只有以伍为单位,并肩作战的士兵。
    当鲜卑人刚刚冲上来时,先以长矛拒马,后以手戟掷向骑兵,刀手再上前一步,顷刻间劈死冲在最前排的敌人之后,让出刚好一个身位,后面的弩手已举起弩机,扳下悬刀!
    论起行云流水,自然得好像并非在打仗,而不过如呼吸一般自然;但若论士气,鲜卑人的数番冲锋,依她总该避一波锋芒,将鲜卑人的主力拉散之后再逐步歼灭,但高顺令下,人人不曾后退一步!
    触白刃,冒流矢,连一眼也不曾向后望一望,凭他何等锋,何样芒,都只有折戟沉沙的下场!
    天神下凡,无可抵挡。鲜卑人组织了三五次的冲锋,却一次又一次被击溃后,战局顷刻间便已定了胜负。
    那些鲜卑骑兵爬上马去,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而逃,步兵则拼命地想要将牛马从辎车中解放出来,好寻一匹爬上去逃命,他们的眼睛里燃着恐惧的火光,嘴角泛着鲜红的血沫,他们歇斯底里地呼叫自己的同伴来帮忙,而同伴在好不容易帮忙解下了一匹马后,却一脚踹开他,翻身上马,逃命去了。
    他们再也唱不出那样淳朴又快乐的歌谣了。
    她骑马立在大纛之下,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当高顺从战场中返回时,他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疑惑:
    “辞玉将军究竟如何认出这条路?”
    陆悬鱼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眼力很好。”
    她看到荒芜田野里的尸体,看到村口大树下的尸体,看到断壁残垣里的尸体,她似乎看得太多,以至于变得很有经验了。
    “这条土路,两旁荒草中的尸体是新鲜的。”她回答道。
    当她说出来时,似乎有风自荒原上刮过。
    带着那些悲怆而无法安息的声音,自她耳边刮过。
    “功曹已上前统计,约有五千余士庶男女,为将军所救,”高顺说道,“那些逃走的鲜卑人会将此役告知附近兵马,咱们须得尽快回返。”
    “给他们解了绳索,略歇一歇,咱们便往回返吧。”
    她这样温和地说完,见传令官正准备离开,又叫住了他。
    “将军?”
    这个女将军发了一会儿呆。
    她似乎在听什么声音,但在这片荒废的田野上,除了风声,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声音呢?
    “咱们只带百姓回去,不要带俘虏走,”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们喜欢这里,就让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似乎就在她说话的时候,风停了。
    第392章
    当那些狼狈的鲜卑人跑到百里外的酸枣时,魁头的大军正在此扎营,一间间或气派,或简陋的毡房在水边立了起来,时不时有鲜卑女人,或是汉人女奴从营地中走过。
    想要区分她们十分简单,那些年轻的鲜卑女人头发通常不长,因为未成人的鲜卑人不分男女,都是髡头,直到女子长至婚嫁之龄时才会开始蓄发,而汉人无论男女都不会剃头,所以头发总要长一截。
    至于那些年岁大了的女子就分不清鲜卑或是汉女了,她们都是一样的衣衫褴褛,神情凄楚,但仍然似乎比同龄的男子要幸运那么一点。
    因为鲜卑乌桓“贵少而贱老”的习俗,年老的奴隶主尚要担心被自己的儿子所推翻,年老的奴隶就更不知当死何处了。
    这支鲜卑兵马约有万计,其中骑兵三千,为魁头所统领,其余步兵多为杂胡,驱赶向前。
    即使是奴隶一般的杂胡,在鲜卑人的营中也比汉人要高贵些。于是当魁头将抓来的汉人奴隶同这些杂胡兵混在一起后,时不时就能听到笑声,骂声,以及妇女的尖叫和哭泣声。
    那些汉人少女已经被骑兵瓜分走了,留给杂胡的多是略有些年长的妇人,小军官时不时还要跑来维持秩序,让他们争抢妇人时动手即可,不要动刀子,尤其不要大规模动刀子。
    魁头不在意这些。
    这个髡发的鲜卑首领摘了帽子,光秃秃的头皮在帐篷里自然地反射出一片微光,但仍然照不亮他阴沉的脸色。
    他的头型和服饰都作鲜卑打扮,但帐篷里却又铺上了汉人的地毯,点起了汉人的香炉,甚至连帐帘也换下了毛毡,挂上了一块虽有些旧,但仍然是他所劫掠来的战利品中最好的一块蜀锦。
    的确舒服,的确漂亮,不然呢?
    他们为袁公驱使着南下进入中原,为袁公攻城略地,得到的不就是这么点回报吗?
    可现在连这一点回报都有人抢了回去!
    “那是咱们辛辛苦苦圈来的猪羊奴隶,”下首处有个小部族的头领大概是太过心疼,骂了一句,“五千多的奴隶!就这么没了!”
    “还有牲口、粮食、布帛!”
    魁头还是不吭声。
    有人看向了站在魁头下首处最近处的中年男子,那人沉吟了一下,也痛心疾首地开口了:
    “唉,唉,你们都知道,我是极心疼女儿的,我那份……原是都要给了她当嫁妆的啊!”
    上首处的大首领终于开口了:
    “弈洛干,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但这位岳父好似根本没听见,还在那里既悲切,又义愤填膺,“陆廉这些时日,一味地杀戮欺凌我们这些小部族,我们势单力薄,也就罢了,她怎敢欺到贵人头上!”
    他这样说完,其余小部族首领立刻也连连附和起来,有人大声谩骂,有人小声哀求,一声接着一声,几乎要将帐篷顶也掀起来。
    其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地开口:
    “她既爱民,可怎么赶路?”
    魁头阴沉得几乎要打雷下雨的那张脸上,终于有了更为真实的表情。
    他虽然心性凶残,但并不鲁莽。
    在知道陆廉领兵拒袁绍于东郡时,他心中就有了一个算计。
    他先劝说堂弟骞曼领了另一半的兵力绕开濮阳,东进去拿仓亭津,伺机南下;
    而后他领兵劫掠濮阳以西的这半个东郡,填饱这些拥护自己的部族的胃口;
    至于同陆廉决战,他要等一等乌桓才好;
    狡诈的鲜卑人是不会替别人当先登的,陆廉有那般功绩,他岂是鲁莽轻率之人?
    但现在他见到了一个新奇的机会:
    陆廉抢回去那些生口,不是当做奴隶和牲畜一样用的,她想要保护他们!
    两军交战,其中一方竟被一群生民裹挟,天底下最为愚笨的统帅也不会这么打仗!但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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