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看曹操是庸才,不过兵力数倍于她而已,但她自己绝对不敢将曹操当做庸才看待,哪怕不提曹操给后世留下的累累名声,只说之前曹操二屠徐州,与其交锋时的一点记忆,她就极其明显地能够感受到,这人是个冷酷、精明、控制力绝对不输于禁的将领。
    跟一个兵力数倍于自己的大军事家打仗,她连对方在下邳留了多少人,带出来多少人,其中又藏了多少在左近的山中都不清楚,她哪来的信心全面进攻呢?
    当然,一个糜芳没什么不容易说服的,她这样想了想,刚准备开口,太史慈看了一眼糜芳,忽然说话了。
    “将军,糜子方所言——”
    她一愣。
    “恰为军中将士所想。”
    “不错!”糜芳急急忙忙地又添了一句,“将军,曹贼就在眼前,此时不破,更待何时?纵今夜不袭,明日呢?后日呢?”
    太史慈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仍然在定定地看着她,但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光说服糜芳一个没有用,全军都在等待她出击的命令。
    那些校尉,那些偏将,以及下面那些小军官,还有功曹们,他们的家眷可能在青州,但也有一部分仍在下邳。
    不管在哪里,都需要她快一些去解救,再快一些!
    那些从城墙上跳下去的人里没有她的家眷——他们会这样想——但未必没有他们的!
    只要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妻儿在那样冰冷的河水里浸泡着,他们的心也像在沸釜里煎熬一般。
    因此曹操激将法用了一次就不再用了。
    他自然是清楚的,这种急迫的情绪一天两天也罢了,三天五天,八天十天,总会弥漫在营寨里,最后裹挟她不得不下令进攻。
    帘帐突然掀开,余晖洒进了帐内。
    有小兵探头探脑,“将军,可要用些晡食?”
    ……她赶紧摆摆手,想要让小兵退下时,徐庶却忽然站起来了。
    “将军且先用晡食,好好歇一歇,”他微笑着说道,“我军斥候这两日频频打探,或许今晚便有什么消息传回。”
    糜芳似乎还很想说点什么,但这位惨白少年好歹是有些眼力劲儿的,没有再催促她,只是转头去看了看门口那个小兵手里端着的餐盘。
    “将军怎么吃这些?”他说,“我吩咐他们杀一只羊羔,给将军烤了吃吧!”
    陆悬鱼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不知道是这几天没怎么进水米的关系,还是压力太大的关系,喉咙疼得紧。
    “算了吧,”她说道,“有碗面汤喝就行了。”
    众人鱼贯而出时,徐元直先生仿佛拿起了简雍的人设,还随口讲了一个冷笑话,“说不定曹孟德现下也如将军这般,只愿意吃一碗面汤哪。”
    ……不知道曹操的胃口好不好,大概是好的吧?看兖州军左右横跳那个劲儿,她感觉曹操似乎心态还稳得很,什么花招都敢出的样子。
    反正她的确是没什么胃口,看看端上来一碗面汤,一碟蔬菜,一碟肉干,她拿起筷子,想想又放下了。
    “吃不下吗?”
    ……她没注意到,给她端面汤的不是亲兵,是张辽。
    “子义慢了一步。”张辽察觉到她的疑惑,有点自得地这么说到。
    “……你们又不是我的亲兵,抢这种活干什么。”
    她把筷子放下,又换了汤勺,决定舀一勺尝尝味道。
    ……尝不出味道。
    ……而且热汤碰到了嘴唇上的泡,一瞬间就给她疼精神了。
    张辽挺不见外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了。
    “你这几日一点看不出忧虑,怎么嘴上起了这样的泡?”
    这话该怎么说呢?
    尽管那一日后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很好奇,但也没人猜得出。
    ……即使没人猜得出,但她与黑刃争论的那些话,逐渐将会变成一股流言,左右整座军营。
    刘备是她的主公,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他至今还没有儿子,也就是说如果她在救援下邳的路途中,刘备遇到了什么不测,而她又的确剿灭了曹操,那么这几州将出现巨大的权力空虚。
    她失去了黑刃,不再有超凡脱俗的战力,不能身先士卒,拿自己当项羽用——但是士兵们会信吗?
    他们会怎么想,徐州的士族会怎么想?
    为什么陆廉之前那样所向披靡,现在明明对上曹操,只要靠她自己勇冠三军的气魄冲过去就好,却这样停步不前了?
    她究竟是求稳,还是求一个更高的位置?
    “你在犹豫,”张辽盯着她看,忽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去什么?”
    “去袭营,试一试虚实。”张辽态度很自然地说道,“若是曹操早有预谋,骑兵也有机会逃脱,到时你便能说服营中将士了。”
    “我不需要试也知道,曹操多疑,营中必有布置。”
    “但将士们不知道,你不是要说服他们吗?”
    ……这个路数很不对。
    “他既有布置,如何会让你轻而易举地逃脱?”她皱起眉头,“这事极险,断不能如此。”
    张辽似乎一点也没被打动,“难道我便怕死吗?”
    夕阳渐渐黯淡下去,营中烟火气渐浓,外面一时热闹极了。
    但帐中还未点起各处的灯盏,只有案几上一盏小灯,映着张辽的脸。
    他微笑着看向她,眉眼和那年去长安路上似乎并无不同。
    但凭着她的好眼力,她还是突然看出了眼角处的细纹。
    似乎算算年龄还不到三十岁,但这些年戎马生涯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
    “文远,”陆悬鱼不知道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蹦出了这一句感慨,“你老了。”
    那个笑容就忽然地滞了一下。
    “是啊,比起初见辞玉时,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这样干巴巴地应了一句,然后忽然端正了一下身姿,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而且至今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跟她说有什么用,她又没缺了他的禄米……
    她刚想随口反驳,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那根因为战争而绷得很紧,而且也绷得很久的弦似乎突然被碰了一下。
    ……但是这个时间说这个话题,这就很不对劲啊!
    “这事,”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恼羞成怒,“这事现在解决不了!”
    张辽似乎很想笑,但是憋回去了,而且也将目光移开了些,又很突兀地咳嗽了两声。
    火光一跳一跳的,映着他眼睛里的光。
    但当他转过脸,重新看向她时,刚刚跳动着的光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收敛了一切的情绪,十分郑重而严肃。
    “曹操这样的对手,兵力又在我之上,辞玉不该寻求必胜之道。”
    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这与什么兵书和谋略无关,而是作为吕布麾下将领的张辽在兖州与曹操频繁作战得来的经验之谈。
    “因为曹操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她说。
    这个并州武将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
    这样对峙下去,在寻找到转机之前,她的军心会先出问题,因此她不能再幻想一场必胜的决战。
    她必须在摒弃掉个人勇武之后,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这就是一场需要她做好输的准备的战争。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回营之后小睡了一会儿的曹操已经醒了过来,有亲兵进帐为他添了炭火,而后才扶他下榻。
    有点头重脚轻,并且头疼也没完全好,但他告诉自己,必须打起精神来,也许陆廉会来袭营,即使他做好了准备,但他仍然无法忽视陆廉个人勇武可能带来的变局。
    就在他将要端起碗,继续喝一点面汤时,刘晔走了进来,而且兴致显然很好,进帐便行了一礼。
    “主公。”
    曹操笑着点点头,“子扬何来?”
    “特来禀主公一事,”刘晔笑道,“自主公水淹下邳之后,小沛亦受水灾,数条土路皆被水淹没,只剩西北、东北两条路尚可骑马而行,主公派人守住那两条路后,今日果然截下了十余骑欲向陆廉通风报信之人!”
    他这样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了那一叠染了血的帛书。
    当曹操展开那些帛书时,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这十几骑是在不同时间离开小沛,踏上两条路的,但书中所写的内容完全相同——
    他们都是想要向陆廉报信,告诉她西凉军大举进攻兖州,现下荥阳已失,董承正向鄄城逼近!
    如果陆廉收到这样一封信,她会如何?
    哪怕是个庸将!哪怕是个愚才!她也会信心十足地同曹操耗下去!
    曹操将这十几封帛书尽皆丢进火盆中,看着它们慢慢被火舌舔舐殆尽,带着那些冒死送信的骑兵的不甘一起,化为灰烬。
    “子扬此计,几乎救我一命啊,”他感慨道,“若是陆廉收到了这些帛书,我大军将休矣!”
    “这并非在下之功,”刘晔坚定地说道,“乃是主公受上天眷顾的明证!”
    曹操抓住了这个文士的手,用力地摇了一摇,引得对方激动得红了眼圈儿。
    这是他的恭维话吗?
    显然不是!这是真心话!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因为到了第二天,两军再次摆出军阵,相互对峙时,位在东南,面向西北的陆廉军终于有了动静!
    在战鼓齐鸣下,大军作雁行阵,缓缓向前而来!
    大纛之下的曹操睁大了眼睛,却迟迟没有开口,还是他身边的人用极其激动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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