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已经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但他不能停,更不能退!
    这漫长而痛苦的旅途如同在风雪之中前行攀登,只有最终爬上山巅,才能获得鲜血与痛苦淬炼出的果实。
    但这段路太漫长,也太痛苦了。
    即使是心志坚忍远超常人的曹操,在那一瞬间也被痛苦攫取了心神。
    【尽管我经常会批评你的某些行为太过幼稚,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你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这段旅程也依旧并不容易。】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你可以当成夸奖,】黑刃说道,【你坚持了你的信念,你的道德准则,并且将它们付诸实际,这些看起来愚蠢的行为实际上并不愚蠢,它们为你积累了超乎想象的声望,甚至突破了这个世界对于男女认知的既定界限,你应该感到骄傲。】
    收拾整个营寨的工作交给了太史慈,与青州信使打交道的任务交给了徐庶,曹纯跑没跑,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慢慢地走回后帐,并且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然后坐在了自己的行军榻上。
    她没有感觉到什么骄傲与得意,她只觉得很累。
    但黑刃似乎并不觉得疲惫,它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且稳定地在她的脑海响起。
    【对于你赢得的名望,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她迟钝地想了想,【什么想法?】
    【你是一名武将。】
    【不错。】
    【不是诸侯。】
    【不错。】
    【但你拥有了堪比诸侯的人望,你从来没有令它为你所用,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吗?】
    她觉得黑刃似乎在劝说她,也可能是在诱导她,只是她的心志有些迟钝,无法很敏锐地给出反应。
    于是黑刃等了等,便又一次发声了。
    【我听说过一句话,‘若你是一个商人,你做生意时总该守规矩。’】
    【这不错。】她表示认可。
    【‘——除了最后一笔。’】
    身侧忽然有人上前,这令曹操迅速地清醒过来,但他迅速意识到,没有人敢这样僭越——除了郭嘉。
    这个青年微微皱了眉头,眼睛里却似乎仍然在微笑地看着他。
    “主公?”
    他“嗯”了一声。
    兖州危急,但形势已经容不得他退兵。
    他必须杀了那个信使,断绝掉这样的流言在军中流传。
    他必须赢下这一仗。
    他的马蹄踩在徐州的原野上,松软的泥土还是不久前收割时的模样,如果弯下腰来细细翻捡,也能寻到一株两株麦穗。
    那些民夫是哭着挖掘出这一条即将淹没自家田野的河道的,哭得眼睛里快要流出血来,然后其中哭出声的那些人就被悄无声息地拉走了,再也没回来。
    因此现在当他站在河岸上,环视那些剩下的民夫时,他们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同他对视。
    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在抬起头时,会用什么样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曹操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扫过,落在了这片他执著地想要统治,想要拯救的大地上——他已经把能做的,能试的,都做过了,都试过了啊!
    当大汉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大汉时,他想要做一个不畏强权的官员,他付出了代价;
    大汉倾颓,天子蒙尘时,他孤军奋战,想要力挽狂澜,他也付出了代价;
    他与袁绍结盟,收编青州兵,攻伐陶谦,作战时虽然残暴,但只要是归入他治下的土地,他总会尽心竭力地治理——他心中是有这个天下的!他发誓要还给天下一个清平!
    ……所以,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绝境上呢?
    曹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有许多事要做,比如说将头脑中那个作战计划进一步完善,比如说继续将他的兵马调出,比如说他需要给本初写一封信,情真意切一点。
    他的思路已经从那片刻的痛苦与仿徨中冷静下来,重新变成了这个冷酷而镇定的军事统帅。
    但他仍然伸手紧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大氅。
    还未至寒冬,却已经这样冷。
    陆悬鱼伸出手去,慢慢地将床脚的被子扯了过来。
    帐篷里有些冷,也许她该升一个火盆。
    但比起这样一个深秋的上午,黑刃话里的未尽之意才更令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这场战争如同一座高山,她这一路的奔波,一路的奋战,一路的伤痕与痛苦,都是她在向上攀爬时付出的代价。
    那么她能获得什么奖赏呢?
    毫无疑问,主公会很感激她,二爷三爷也会感激她,还有子龙将军,简雍先生,糜竺和陈登,还有……
    还有徐州百姓,他们会感激涕零,用幸福的泪水迎接她进城。
    在这一役结束后,说不定朝廷也会给她一个封赏,盖上朝廷印鉴的那种。
    但这些就足够吗?这些足够补偿这一路以来的辛劳吗?足够补偿她的士兵忍受过的血与火吗?足够补偿她舍弃家园的痛苦吗?
    不,不足够——黑刃这样暗示她。
    那么,她能不能自己寻求一些奖赏?
    比如说,她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直到下邳城陷落,直到曹操杀了刘备。
    她可以打着为主公报仇的旗号,击破曹操——她有神兵,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如果曹操与刘备都死在这场战争中,她可以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直至将兖、徐、青、豫以及部分扬州收入囊中。
    山巅之上,笼罩在光辉之中的奖赏,究竟是什么?
    在这一刻,她终于清晰明了。
    ——那耀眼光辉里终于显露出来的宝物,是天下共主的玉座。
    当田豫带着昌豨走上城墙时,陆白慌忙地站了起来。
    但她站起时仍然很小心,不忘记向外看一眼。
    她坐在女墙后的空地上,正同几个健妇营的女兵维护弩机。
    这是诸葛小先生设计的守城巨弩,堪比十石强弩,可击穿牛皮,因此十分适合在云梯车靠近时杀伤攻城方。
    袁谭一连攻了数日,却未能占下半分好处后,只好转攻为守,专心同城上守军比起耐心。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忘令强弓手爬上云梯车,侦测城中形势为主,但也得顺便射几箭。
    ……这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攻城战术,倒是更像一种怨怼的发泄。
    因此城中守军不免猜测,祢先生真是将他惹怒了。
    但昌豨的关注点不在于此,他很好奇那些弩机,想要亲眼看一看。
    “凭着这个,我看你们至少能守上三月!”
    “便是一年也守得住,”田豫静静地笑了,“但我们不需要守那么久。”
    这句话在那个小胡子中年人身上产生了一点作用。
    他将目光从那些精巧的弩机上收了回来,上下地看着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疑。
    “兄若有见教,尽可讲来。”
    “你信她会回来吗?”
    若是无法击退曹操,或者是击退曹操后,陆廉生了什么异心……又会如何?
    田豫忽然怔了一下,但他丝毫没有被昌豨的话所激怒,更没有被他所动摇。
    “我信她,”这个气质更似文士,却一身戎装的年轻武将站在剧城的城头上,这样确定地说道,“她一定会回来。”
    【如果我获得了玉座,】她问道,【我会留下什么?】
    【……什么?】
    【我仔细地想过了,如果我真要这么做,我一定会同关羽决裂。】
    【这不错。】
    【如果张飞、赵云,还有那些武将还活着,我必须杀了他们,他们的忠心已经给了刘备,我开不出收买他们的价码。】
    【不错,】黑刃表示,【但你也不缺他们,你身边有一群簇拥者。】
    【当我从一个简单的,拥有好名声的武将变成了一个阴谋家,你确定我还有那么多簇拥者吗?】她问道,【我能够说服陈登吗?田豫不会对我失望吗?还有孔融,诸葛玄……我是不是还要杀了简雍、糜竺、陈到,我还要……】
    【一场清洗是必要的,】黑刃仍然很平和,【你用效忠刘备换来了第一桶金,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但仅此而已。】
    【如果我在最开始不曾选择一名主公效忠,我无法积攒这样的人脉与名望,现在我用背叛回报他,我要付出的代价不仅如此。】
    【……你还需要付出什么?】
    【……你知道的。】
    如果一个接近圣贤的人背叛了她的主君,将她的政权建立在谎言与血腥之上,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来让它稳固??
    她不再信任她的臣子,因为每一个人都不再崇敬她的人品,他们只为利益而来,她必须用利益满足他们!
    当她的帝国变得越来越庞大,她需要让渡的利益也会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她手中的权力,那就势必要从下层,更下层当中榨取。
    【我的百姓们将会被什么样的人所统治?一群被血腥与利益吸引来的鬣狗?】
    【他们都与你不一样,不是吗?】黑刃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你生来强大,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死活?】
    【那么,即使我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她问道,【当我的统治结束后,我能在史书上留下什么?】
    【你不该考虑后世的看法,你不是从来没想过让自己成为圣贤吗?】
    ……说得其实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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