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那一眼有些不安。
    酒席散了。
    除了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之外,大家总体来说还是挺愉快的。
    ……顺便也重新认识了一下这位平时看起来挺正常的袋鼠同学。
    出于尽量不要给吕布放出去,省得引发什么凶杀案的考量,她邀请吕布和陈宫在她这座临时宅邸里住下,这两位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陈宫平时不擅马上征战,长途跋涉十分劳累,既然大家今晚不谈正事了,就赶紧洗洗睡了。
    但作为一个能在马上吃喝睡觉的骑将,吕布很显然没那么劳累。
    当陆悬鱼穿过那几间客卧外的长廊时,发现他不仅没睡,而且就坐在门口,守着个炭盆,正在喝酒。
    夏夜尚能听到草虫的噪噪切切,冬夜静起来却是能听得到自己心跳声的,但偶尔也会有一阵寒风牵动枯枝,但丝毫不能令人感受到热闹,反而倍感寒凉寂寥。
    吕布换了个挺厚实的袍子,靠着门口的柱子盘腿坐着,半边脸洒了层浅浅的月光,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就那么不出声地端着酒盏。
    “……将军?”
    那双眼睛里藏了许多说不清楚的情绪,就那么望了过来。
    酒是筛过的,但已经冷了。
    她坐在炭盆的另一边,有点不安地用手摸了摸地板……冰冰凉。
    这股凉意顺着屁股一直往上窜到了后脑勺,这是个什么奇葩的喝酒地方。
    冬月夜里,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大门敞开着,小风吹着,室外常温的小酒喝着。
    ……这个感觉简直酸爽啊!
    但是吕布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手边就那么一个酒碗,倒了一碗酒给她。
    她喝了一口放下。
    吕布接过来,沉默地咕噜咕噜喝了,然后又倒一碗。
    “将军今晚说得很好,”她说。
    “那就好。”他说,“那些话我在心里想了无数遍。”
    也设想了无数遍这样的场景。
    因此才会那样镇定,从容不迫,有礼有节地反驳。
    但吕布仍然是心虚的。
    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神就告诉了她这一点。
    “将军想回并州吗?”她换了一个话题。
    吕布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我想回,但并州荒凉,又有蛮夷与袁绍结连,我回不去。”他这样说道,“我得先回雒阳,与张杨一同奉迎天子,先据河内,再夺上党……”
    只要有朝廷的旗号在,他再驱逐并州的那些乌桓匈奴时,袁绍也不能公开表示反对,待他占据了并州全境,他就可以向朝廷上表,自封一个并州牧。
    这其实并不足够,吕布有点醉意地同她说道,大将军何进也不过是屠夫出身,他虽靠军功进阶,但也算是个寒门出身的士人啊,为什么他就不能当大将军呢?
    他这样絮絮叨叨地说,她坐在旁边耐心地听。
    说了一会儿,吕布忽然停下来了。
    “……将军?”
    那双眼睛盯着庭院,连看她也不看。
    “你恨我吗?”
    他没有为大汉尽忠。
    在长安陷落的那一日,死战不退的人并不是他。
    他爱惜他的并州兵,若没有这些骑将,这些随从,这些兵卒,他就会担心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在大汉与他自己的嫡系军队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因此抛下了天子、朝廷、以及长安城的所有百姓。
    他当着她的面转身离去,仿佛一点也不愿考虑被他抛弃的人的命运。
    而后长安城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数以万计的大汉子民被泄愤一般的屠杀,其中尤以并州人为甚。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回返家中的那个傍晚,她的街坊邻居们像炫耀胜利的旗帜一般,被西凉兵挂在了房前屋后,飘飘荡荡。
    她忽然想起了曲六。
    那个汉子据说隔一段时间就会请人给同心送一份自己的饷金,算是给阿草的抚养费,但他自己再没登门过。
    ……这些事是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
    尽管它们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昨天发生的事一般。
    “将军醉了,”她笑了起来,“要问也该去问严夫人才是。”
    于是吕布也笑了。
    大概他也想起惨死在长安的魏夫人了。
    因此沉默着,又喝了一碗酒。
    “将军勿忧,”她平静地注视着吕布,“这数月间,骡马钱粮我会尽量凑一凑,待明岁春时,你的兵马还要长途跋涉,多留些余力,不必来北海,我有这几千兵马足以应付袁谭。”
    吕布似乎是想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来还是要来的,只是来多少人的问题而已。”他说道,“而且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个计较。”
    ……这哥们的舌头有点发直,已经不太好用了,因此她就很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有什么隐藏着的小算盘,趁着酒醉正好套套话。
    “我今天看了,那个糜芳,三两重的长剑恐怕都拎不动,就算他豪富,五彩惑目,终究也不是正途……”
    ……她看了一眼靠着炭盆的脚,于是轻轻地,隔着袜子,抠了两下火盆。
    但是吕布没有看到她这个小动作,他还在语重心长地输出:
    “你偏又不能娶上几个男人,若是能,你就给他收了!别看他不中用,给他的妆奁收了才是要紧……”
    “……将军你醉了。”她说,“不要讲这么不地道的话。”
    “但你不能娶好几个啊,”吕布说道,“所以我跟你说,咱们武人,婚姻之事还是要选一个意气相投的,你想想,你要是跟文远或是伯逊……”
    ……这都哪跟哪啊?!
    她听不下去了,而且炭盆烫脚,抠也抠不动,赶紧的爬起来准备走时,吕布还在那里继续嘀嘀咕咕个没完。
    “你要是能找一个并州人当夫君,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看中谁!我就把谁给你!你想想啊,他虽说是你夫君,那我也是他的故主——而且文远和伯逊可跟我不一样!品行可靠多了!这样一来我就算去了雒阳,想回来找刘备要钱要粮,那也方便啊!”
    “……将军你清醒一点啊!”她崩溃地指出了吕布这个一厢情愿的小算盘中最大的纰漏,“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那些少年都是家中幼子,既未成家,也未立业,因此才不反对被父兄送到我这里来碰碰运气,文远和伯逊都是久经战阵的名将,你如何能这样待他们,连愿不愿意也不——”
    吕布冷不丁地打了个嗝儿。
    打过嗝儿之后,他睡眼惺忪地望了她一眼,“你怎知他们不愿意啊?”
    第186章
    吕布这个人,平生最不擅长的就是猜人心思,尤其是世家公卿的心思,对他来说,那实在是另一个种族,另一种生物,虽然看起来像人,听起来像人,吃饭走路的样子也像人,但就是和他没什么相似之处。
    然而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越不擅长的,越想要试一试,吕布也是如此,猜不透长安城那些公卿大臣的心思,那索性就不猜了。
    猜不透袁术袁绍的心思,猜不透曹操刘备的心思,那总可以猜一猜自己手下的心思吧?
    张辽的心思说起来不是吕布猜的,而是看的。
    自从离开长安,一路辗转飘零,何止千里万里,除了铠甲兵器,粮草钱帛,也只有那两三件随身携带的东西不曾丢弃。吕布留着他的官印,侯成留了几封家书,高顺留了一卷书。
    张辽留的东西最奇怪,他留了一件墨绿锦袍。
    那件衣服吕布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见张辽穿,那还是丁原封他为并州从事,派他进京见大将军何进的时候。为了出入贵地,这位年轻的并州从事特意花了重金做了这件衣服,在营中试了又试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包裹里,奔赴雒阳。
    边陲上居住的人鲜少有富豪,张辽家境也不过尔尔,那件衣服是张辽所有衣服当中最为华贵的一件,在那时候他再也没拿出来穿过,因此吕布就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第二次见到那件衣服,却不是穿在张辽身上,而是穿在了陆悬鱼身上。
    他那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陆悬鱼没有华贵衣衫,与大家一同赴宴确实显得太过寒素,张辽这么做,很是贴心。
    但第三次见到那件衣服,吕布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逃出长安时十分狼狈,步兵先行,骑兵随后,因此人马就有些捉襟见肘,他在忙乱之下只接走了自己的女儿,那几个武将干脆没有回府。张辽没有家室,因此他是不必回府的。
    但他不仅回去了,而且还带走了那件衣服。
    吕布当时是不清楚的,他也没心思理会这些事,还是过了许久之后,才被他察觉到。那时他们自兖州而退,狼狈至极,辎重粮草被夺了大半,莫说金银,就是粮米也不剩几粒。
    但武将们平时走到哪里,就有本事吃到哪里,因此行囊中总该带点面饼肉干,吕布便是无意中见到张辽从随身的小藤箱里拎出了那件衣服的。
    ——那件衣服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大概是“濮阳之战”的手笔,已经全然不成样子,但仍然被张辽带在身边。
    除此之外,张辽说话办事言行举止看起来都正常极了。
    ……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正常极了”。
    ……尤其是亲眼见到小陆的女子装扮之后,他就正常得更加刻意了。
    比起张辽,高伯逊的心思则简单得多。
    那一日请小陆来军中,吕布是亲见高顺坐在小陆身边的。
    他与高顺相识已逾十载,因此吕布颇为了解高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他会为了陆悬鱼,拔剑与自己的主君相对吗?
    不。
    他会提醒陆悬鱼,让她尽早离开吗?
    不。
    高顺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他坐在陆悬鱼身边,只是准备在刀手冲进来时,一起被乱刀砍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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