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羽睫一颤,睁开了双目,“何以见得?”
    清明的瞳孔将他映在眼中,张良隐隐感觉自己好像被看穿了目的,然而,神女依旧包容地注视他,宛若水天相接的大海。
    张姬假装才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垂头,“国师恕罪,妾并非想要妄议陛下。”
    青霓如他所愿,说出来:“汝但说无妨。”
    张姬微微咬唇,长长的睫毛半垂,模仿尽了女儿娇态,方才假做数息迟疑,轻声道:“陛下所行所令,与儒家相悖。儒家推崇以民重,以德治,陛下他……”
    美人抬眸,欲言又止,比直白说出来更令人容易多想。
    陛下什么呢?当然是陛下愚民啊。神女重民,陛下却愚民,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三观不合导致的裂痕只会越变越大。
    张良心中计划得很好,却瞧见神女含笑瞥了他一眼,黑木质的车厢衬得那双眸子万分清澈通透。
    她说:“汝是六国之民。”
    张良脸色微变。心念转动只在一瞬间,他立刻示弱——
    “国师竟知此事……”张姬面容似金纸,身形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仰脸看向神女,“妾确是六国之民,可如今六国已灭,妾自知无力回天,早已将自己当秦民了,难道非秦国出身也是错吗?”
    青霓:“……”她暗地里跟系统吐槽:“这演技,到现代绝对能抱个金鸡奖回来。”
    表面上,神女轻笑着摇头,没有说任何话,她抬手打开了窗户,微风卷进来,纱帘子猎猎作响,鬓前的发随风飘动。
    国师侧首,凝视着窗外,光影流转间,将她的脸庞模糊了起来——就像他刺杀赵政的那一天。
    看不清脸,微光盈盈的眼眸里,却带着神明看凡人尘海起伏的冷淡。
    她知道他就是那天的刺客。
    一股凉意从张良尾脊骨密密麻麻往上钻,透进背心。
    她早就知道了,却放任自己留在她身边,是为了打消他的警戒然后将他抓起来?
    张良垂眸,自嘲一笑。
    不,以神仙的法力,哪里需要如此迂回。她只是从未将他的刺杀放在心上,毕竟,无论他如何做,都不可能越过她去杀掉始皇帝的。
    有人上前敲了车厢壁,“国师。”是蒙毅,“陛下有一事,欲请国师前去相商。”
    “嗯,吾知道了。”
    尽管国师不一定能看见,蒙毅还是朝着车厢微微拱手,回去复命。
    神女看向张良,“同去?”
    张良望着她的眼睛,简直难以相信,居然有人在得知对方和自己将要去见的人是生死仇敌的情况下,还能那么坦然邀请。
    她就不怕,万一就发生了万一?
    三四息后,“不去?”车厢设计得很高,神女站了起来,要往外行。
    张良的目光落到神女的背影上,眉尖蹙起。
    他自诩能猜测人心,然而,神女的心思,他根本看不透——这位神祇,所作所为究竟为何?她若是站在始皇帝一方,不应该将他捉拿起来吗?
    不过,有一件事他能确定。既然神女不在乎他是否刺秦,那么,直白一些,或许会有奇效。
    “国师为何不将我交予郎官?”
    “我希望你能为大秦效力。”
    国师比他更直白。
    张良平静道:“不可能。我与暴秦不共戴天。”
    韩国可以无法复回,但是秦国必须死!
    “若汝终其一生都无法颠覆大秦,便甘心泯然众人?”
    张良:“……”这时候的张子房,到底不是未来已实现了自己抱负,能够心平气和去寻求黄老道术的留侯,他有刨除报仇以外的,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理念,让他如何能接受自己终身无法实现自我价值。
    可让他就此臣服于仇人……
    “良只愿为一狷者,神女好意,良心领了。”
    子曰:狷者有所不为也。
    青霓的视线在背包格子里放置的忠诚符上一顿,又移开了目光。
    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因为立场不同,就将一位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人囚禁起来。
    而且,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纵观张良一生,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贵族出身,居然能放下身段去做许多贵族瞧不起的刺客游侠之事,亲身刺杀秦始皇,只因为这手段或许有用;利诱完峣关的秦军守将后,大家分明已经变成盟友了,他毫不犹豫单方面撕毁协议,趁对方松懈心神时率兵攻打,名声没有实际利益重要;阻止刘邦分封六国贵族,这事会让主君走错路那就直接舍弃了,包括他前半生为之奔波的韩国。
    假如秦朝越来越稳,他报仇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张良会释然的情形未必出现不了。
    青霓想,先把人留在身边,尽最大可能试一试,如果真到不可为的时候,再……
    张良的角度看不见青霓的脸色,他仅听到神女依旧平和的声音,“儒者,惟愿天下大同,汝莫非无有这般志向?”
    “天下大同非臣能独自完成,需明君相合——”张良稍稍抬了眉梢,“国师莫不是想说,他,秦始皇帝是明君?”
    国师不置可否,只再一次问:“不去?”
    去,当然要去,既然国师那么有信心,认为他一定会被始皇帝折服,不去怎么能行。
    “去见一见娘娘口中的明君。”张良振袖起身,“尽管他愚民,苛法,重役好战,没有丝毫明君气象。”
    张姬很符合人设地去帮青霓撩起了帘子,让她能走出去。门帘在张良身后垂下,震出的风振动了他的裙摆,张良踏出的软鞋微微一顿。
    等等,他现在是女装……
    他现在正穿着一身女装去见他的一生之敌!!!
    原本毫不在意自己女装的张姬,因着国师看破了他的身份,一想到待会儿国师瞧着他以女子身份面见始皇帝,对着始皇帝行女子礼……
    张良淡定的表情有些龟裂了。
    太羞耻了。
    要是没人知道,他还能够坦然行动,现在……
    驾车的车夫听不清车里的话,只能看到随着国师出来的白衣女子停顿不动,好心提醒:“女郎,再不跟上去,主子就要走远了,会被罚的。”
    没人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拨动张良心中那根代表羞耻的弦,哪里还能呆在外人视线里,匆匆快步到青霓身后,耳背微红。
    *
    随着门帘一动,始皇帝与萧何侧目望去,正见神女云鬓黛眉,端丽冠绝,分明自帘后入却仿若从墨画中行下。
    萧何半起身,对着青霓行礼,“国师。”
    青霓身后的张良侧了身,以免自己受了这一礼。待萧何行完礼后,他也不得不对着始皇帝与萧何曲身相拜。又担心萧何认出他,行完礼后垂首侍立,仿佛仅是一位普通的宫人。
    萧何也确实没去注意国师的仆婢长什么样子。
    青霓跽坐到始皇帝对面,“陛下何事寻吾?”
    始皇帝没有说话,看向了萧何。青霓便也瞧过去。
    萧何落落大方道:“陛下欲变法,昔日有商君立木为信,今朝亦需在民众心中立起新法的威信,特请国师,希望国师能相助一臂之力。”
    变法?
    张良脸色凝重。
    秦原先就因为商鞅变法才由弱变强,如今再一次变法……
    张良脑海中突兀回忆起神女笃定的话语——
    “若汝终其一生都无法颠覆大秦……”
    不。这种可能太小了。昔日诸国也不止秦一家变法,楚国吴起变法,魏国李悝变法,郑国子产变法,韩……韩国申不害变法,哪一家不曾因变法而强大,可最后下场呢?还不是被秦灭了,成为了始皇帝咸阳郊外用来炫耀的宫室。
    秦能依靠变法蜕变一次,却未必能再完成第二次。
    张良分析完之后,却依然拿出了十万分的精力,去倾听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秦官口中那些变法内容。
    第63章 螳臂当车
    萧何的想法并不繁复难懂。
    八百年周朝, 八百年分封,的确深入人心,短时间内无法让人摆脱这种影响, 若是将始皇帝代入周天子, 地方郡守代入分封的诸侯,就可以明白百姓如今对大一统的态度了。
    他们认知里, 自己应该尊敬讨好的,是郡守,自己是郡守“封地”里的民。始皇帝?那就像周天子,离得太远了。
    而比八百年周朝更长久的……
    “是人对神明的敬畏。”萧何说。
    如果每一次政令, 都伴随着神明的认同,百姓就会跳过对郡守的疑虑, 直接因为神明的谕令而对政令深信不疑。
    青霓脑子里忽然冒出四个大字——君权神授。
    而且还是欧洲版的, 毕竟华夏版本的君权神授, 绝不会让神权涉及政令,能让皇帝自称天子就已经是他们借用神权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神女蹙眉,“吾并无意愿发展神国。”她看向始皇帝,“人皇欲学周天子乎?”
    萧何没有听过青霓瞎编, 始皇帝倒是听了, 还深信不疑,只不过他没有打算将这桩秘闻记录下来, 流传出去。此刻, 听懂神女言外之意,始皇帝:“国师误会了。”
    在神女过来前,萧何已经很简短地向他述说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政仅是欲借一借神明的威望, 定一朝乾坤。”
    儒家法家诸子百家, 于始皇帝而言, 有用他便敢用。神权皇权诸般权法,他心中自然不容皇权被分割,可若有必要,也可先行权宜之计。
    先用黔首对神明的敬畏稳住如今摇摇欲坠的大秦,趁机发展变法,让大秦稳定下来,随后,再慢慢淡化神权,过度成皇权。尤其是,这位神明不是一座塑像,而是活生生出现在了人间。她能够引导人的道路,能够对人的疑惑进行反馈。
    青霓来的时间还是晚了,商鞅变法透支的国力,以及那些潜在的问题,已将大秦侵蚀得千疮百孔。秦二世而亡,并非单单胡亥之过。
    待萧何重新将自己的策略对神女叙述一遍后,神女垂眸似是沉思,萧何屏住呼吸,眼中透着一股热切的光芒。
    他的理想抱负,他的政治理念,需要一个彻底供他发挥的台子,能否将其修补起来,端看神女一念之间。
    青霓心中默数五个数,在倒数至零时,风已将萧何的背心吹得发凉,神女抬眼,微笑着颔首,“可。”
    宛如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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